“來看一下你的核磁共振圖,它顯示着,在你脊椎的下端,有一個類似足類動物的物體正在擴散,它其實是一個很大的神經纖維鞘瘤。”
亞當在認真傾聽着,雖然他有那麼一剎那的走神,但整體而言,他確確實實是在集中精力地傾聽着——至少是試圖集中精力,但這些醫學專業詞彙真的太不友好了,他現在就是滿臉問號,一臉懵逼。
“好……吧?”意識到醫生的話語已經結束了,亞當條件反射地應了一句,點着頭,但雙眼卻是一片茫然,呈現出截然相反的意思,就連話語的尾音都輕輕上揚了起來,顯示出他的困惑和不確定。
他一時間有些語塞,瞳孔在不安定地晃動着,大腦無法做出有效的反應,沉吟了一聲,帶上了禮貌的微笑,試探性地詢問到,“抱歉,你剛纔說的是英語嗎?”
醫生似乎對如此情況早就習以爲常了,打斷了亞當的話語,直截了當地說道,“是一個惡性腫瘤。”
“腫瘤?”亞當滿頭的問號已經落在了眸子裡,他的嘴角身上微不可見地輕輕上揚了起來,莫名的荒謬感在眉宇之間涌動着。
“是的。”醫生在迴避亞當的眼神。
“我?”亞當的眉宇挑高了起來,他好像聽到了一個笑話,笑意已經從眼底流淌了出來。
“是的。”醫生依舊在迴避眼神,他保持着腦袋面向着亞當,但眼神卻已經飄向了其他地方,從進入房間以來,他始終不曾正眼看過亞當一眼。
“噗。”亞當終於再也沒有忍住,笑出了聲,聳起了肩膀,不可思議地轉了轉眼珠子,“但這根本說不通。”亞當瞪大了眼睛,攤開雙手,一副擺事實講道理的模樣,眼底的笑意和調侃十分顯眼,“我是說,我既不抽菸也不喝酒……我是一個循環利用的類型。”說完,亞當還翻了一個白眼,似乎在吐槽自己。
循環利用(recycle),其實就是環保意識,最早的意思是對生活垃圾重複利用。但現在已經逐漸發展成爲一種生活態度。特指堅持綠色健康的生活方式。
但循環利用也被認爲是白人中產階級自我標榜價值取向的一個標籤,成爲了不少人吐槽的對象,這也是亞當翻白眼的意思。
醫生卻沒有領悟到亞當的幽默,他擡起眼睛快速地看了亞當一眼,但隨即就再次垂了下來,掩飾着自己內心的真實情緒,“事實上,你的情況比較特殊,因爲你的病因非常罕見,十七號染色體的基因突變,變異的p53基因導致了細胞的癌變……”
但是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動作,落在亞當眼中,卻將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進一步拉大,冰冷,生疏,漠然,絕望,四面八方的白色開始洶涌過來,將所有的色彩都抽離。
亞當嘴角和眼底的笑意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僵硬住了,靈魂似乎正在離開身體,只剩下一個軀殼,醫生的話語開始失去了結構,只剩下一團模糊的音節,在耳膜上不斷捶打着,彷彿是山谷裡的迴音,在不斷兜兜轉轉,卻聽不見具體的詞彙。
什麼基因?什麼染色體?什麼突變?又是什麼癌變?
這些詞彙似乎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陌生;似乎如此接近,卻又如此遙遠。他試圖側耳傾聽,更加專注;他試圖理解醫生的每一句話,卻漸漸失去了對音節的捕捉。那一番話,他一個字都沒有聽懂,他只聽懂了醫生的語氣——
沉靜平穩,這也就意味着冰冷疏離,沒有迴旋的餘地;專業客觀,拉開醫生和病患的距離。他甚至不敢直視自己的眼睛。
病患,所以,他是病患了。
可是,這又意味着什麼?醫生剛纔說的到底是什麼病症來着?他爲什麼一點都想不起來了,他的大腦爲什麼陷入了一片空白?他的思緒完全陷入了泥沼?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誰能夠爲他解答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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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努力地想要看到醫生的眼睛,在那雙眼睛裡尋找到一絲情感的溫度,但他卻失敗了。那避開的眼神只留下了一個冷漠的側臉,彷彿高高在上的上帝,冷靜而客觀地陳述着事實,但這個事實,卻殘忍而兇狠地擊潰了他的生活。
就在這一刻,他的人生被下達了判決:一個他無法反抗也無力改變的判決。
那雙深褐色的眼眸開始變得空洞起來,就好像一個流沙黑洞般,可以隱約看到流沙在不斷下沉,但是卻看不到極限,只是持續不斷地下沉,沒完沒了地循環,原本只是繡花針大小的黑洞,開始慢慢地擴大,吞噬着整個瞳孔的色彩。
漸漸地,慢慢地,隱藏在瞳孔深處的靈魂就猶如一縷青煙般消散。
那波瀾不驚的茫然找不到任何焦點和焦距,空空落落地,就好像凜冽寒冬的北極圈,只有無邊無際的白色,蒼莽而恢弘的白色將整個世界吞噬,找不到參照物,也看不到地平線,所有一切都消失在那純粹而透徹的白色之中。
虛無,空洞。但嘴角卻依舊僵硬着那一抹微笑的弧度,只是卻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笑意的溫暖,讓人不寒而慄。
白色,他痛恨白色,無止無境的白色,視線所及之處到處都是白色,冰冷而整潔,卻看不到任何的變化,就好像他的生活一樣。
每一天都躺在病牀/上,等待着醫生的例行巡房,然後檢查,最後聽着沒有任何改變的診斷,這就像是一個看不到終點和邊界的白色世界,無論他如何奔跑,無論他如何改變方向,無論他如何變換速度,四周的景色都不會有任何變化。第一天和最後一天,似乎都是一樣的。
枯燥、乏味、千篇一律,他就這樣被困在了原地,找不到出口,也停不下來。
上一世的回憶猶如決堤洪水一般,宣泄而下,猝不及防之間,就將他吞噬,那種被囚禁在狹小空間裡的憋屈、憤怒和絕望再一次席捲而至,甚至還來不及喘息,理智就瞬間被焚燒殆盡。
他掙扎着,試圖拼命掙扎着,卻無濟於事,身體聽不到一絲一毫的召喚;於是,他開始嘶吼着,憤怒地嘶吼着:騙子!眼前的醫生就是騙子!
他的生命在這一刻就結束了,看不到未來,也看不到明天。
他要被困在這張病牀/上十年,足足的十年,漫長的十年,永遠看不到盡頭的十年。他甚至想過,是不是當場死亡會是更好的選擇?他就如同行屍走肉一般,囚禁在這一方白色的天地裡,就連掙扎和反抗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但醫生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嘶吼,卻聽不到任何聲音,靈魂深處的自己正在瘋狂地嘶吼着,但身體卻僵硬住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他可以看到世界的斑斕色彩,他可以看到醫生的喋喋不休,他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雙手和雙腳,可是靈魂卻在混沌的黑暗之中漸行漸遠,漸漸地失去了對身體的所有控制。
用盡了全身力氣,依舊沒有任何的動靜。
空氣之中飄動的味道,夾雜着雙氧水的刺激和藥物的乾燥,充斥着胸腔,不斷翻涌着,令人作嘔。他是楚嘉樹?還是亞當?現實與虛幻之間的界限忽然就變得模糊起來,心臟傳來一股尖銳而深刻的疼痛,彷彿墜子鑽進了柔軟的心臟深處一般。
腫瘤。癌症。
突然之間,這兩個並不陌生的詞彙以一種蠻不講理的方式躥進了腦海裡,橫衝直撞,這讓他有些煩躁,有些慌亂。沒由來地。他不明白,這兩個詞彙到底和他有什麼關係?
他僅僅只是因爲腰痛導致了睡眠質量不好,這纔過來檢查的,不是嗎?那麼,爲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爲什麼他會和醫生進行這段對話?爲什麼他感覺到一股無法抑制地躁動和憤怒,爲什麼他胸口有一種情緒在涌動着,想要宣泄?
亞當試圖讓自己回過神來,他舉起了雙手,想要做點什麼,卻又不知道應該做什麼,在空中毫無軌跡地頓了頓,然後再次落了下來,握住了椅背,突然就好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渾身肌肉緊繃起來,所有的力量都朝着雙手彙集了過去,整個人就支撐着站了起來。
但很快,整個人就重新跌坐了下來,剛剛瞬間匯聚起來的力量轉眼間就再次消散,整個人就好像被抽走了脊樑骨一般,無力而無助地坐在椅子裡;視線惶恐不安地四處移動着,瞳孔漫無目的地在震動着,讓人清晰無比地感受到內心的震撼和顫抖,猶如在寒風暴雨之中瑟瑟發抖的秋葉。
那種恐慌拖拽着他的身體一點一點進入暗無天日的黑暗,他在掙扎着,他在呼喊着,他的求助着,可是卻沒有人聽得見,視線裡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模糊斑斕的光暈,就連輪廓都無法捕捉。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肺部卻感受不到絲毫的氧氣,不斷上升的溫熱開始燃燒起來,恐慌和茫然之中,卻找不到焦點。
他擡起眼睛,慌亂地捕捉着,然後視線裡的人物輪廓再次變得清晰起來,醫生的聲音也重新變得清晰起來。
聽不懂,他依舊聽不懂,他似乎明白了,卻又似乎什麼都不明白。耳鳴聲在不斷迴盪着,但這就是視線之內的唯一焦點,也是他唯一的求助對象。
不由自主地,身體就微微前傾,充滿了渴望,求生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