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治-斯蘭德已經做好了放棄的準備。不是消極怠工,而是初衷如此。
當初籌備“堂吉訶德”這張專輯的時候喬治就已經清楚地知道,他們將面臨的困難,不要說唱片和發行難尋,即使是順順利利上市了,也很有可能會被淹沒在市場的洪流之中。即使如此,他還是義無反顧、孤注一擲地決定製作這張專輯,就是希望能夠一心一意地製作出迴歸本質的音樂。
亞伯拉罕的態度,喬治早就已經預料到了,他不會也不能責備亞伯拉罕。只不過,在製作這張專輯的過程中,越來越驚喜、越來越期待,那亢奮而激動的心情重新喚醒了二十年前的那些回憶,當時的音樂,純粹、簡單、質樸卻深刻、豐富、內涵。
就好像剛纔這一首“我的雙手”,甚至比當初那首“老松樹”的編曲還要更加簡單,除了一把民謠吉他之外,什麼樂器都沒有,卻將歌詞裡淡淡的哀傷和溫暖勾勒出來,在藍禮那醇厚而沙啞的嗓音之中嫋嫋氤氳,宛若暴雨之中的一杯咖啡,世界蒼莽而喧囂,房間寧靜而愜意,濃郁的咖啡香氣在潮溼的水汽之中穿行,落寞、苦澀,卻又幸福、美好。
不由自主地,無法控制地,喬治就貪心了。
他知道自己貪心了,他希望更多人聽到這樣純正的音樂,他希望更多人可以重新找回單純的幸福,他希望更多人領略到樂符之中的情感,他希望……亞伯拉罕可以鼓起勇氣、拿出魄力,給“堂吉訶德”這張專輯一次機會。但,他終究還是癡心妄想了。
“我的雙手”這樣的歌曲,註定無人問津。即使發行了,註定沒有人會喜歡。
沒有人會安靜下來,在下雨的午後靜靜地凝聽一闕旋律;就好像沒有人會放慢腳步,靜下心來細細地翻閱一本書籍,感受着那字裡行間裡文字的魅力和沉澱,那些看似平凡無奇的文字、樂符,講述的卻是歲月、是情感、也是人生。在快餐時代的當下,它們轉眼之間就會被淹沒在一片汪洋大海之中,然後消失得無影無蹤,無人知曉。
夢想?藝術?自由?
現在已經淪爲虛無的口號,包裹在金錢至上、娛樂至死的外衣之下,成爲人們自娛自樂、成爲企業拉動銷售的手段,那些發自內心、發自靈魂的吶喊,正在枯萎消亡。
亞伯拉罕的擔憂,喬治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他現在認真地思考着,是不是放棄實體發行渠道,而選擇將整張專輯以數字音源的方式上傳發行,就好像藍禮之前的兩張單曲一般。但,那些真正的音樂愛好者,那些資深的民謠愛好者,那些“堂吉訶德”的目標羣衆,卻恰恰在數字音源主力消費羣體之外,他們都是徹底的實體專輯擁簇者,甚至還是黑膠唱片的愛好者。
這就像是一個悖論,註定無法成功的悖論。
聽着羅伊的據理力爭和長篇大論,喬治的眼眶不由微微泛紅,他試圖改變,也正在改變,但這真的太困難了,看了看眼前的羅伊,又看了看正在錄音的藍禮,舌尖泛起了一陣陣的苦澀,也許,他們就是一羣註定被社會排擠到邊緣的局外人。
“我覺得這是一張很有趣的專輯,只是不知道,藍禮是否有興趣,交給我們工作室來發行呢?”
耳邊傳來的聲響讓喬治愣了愣,轉過頭看了過去,然後就看到那個留着板寸、一臉憨厚表情的男人,認真地說道,“當然,我們只是一家很小很小的工作室,宣傳資源、發行渠道都十分有限,同樣,預算也不可能太多。”
喬治着實太過意外,也太過驚詫,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倒是亞伯拉罕先開口說出了喬治內心的想法,“泰迪,你是認真的?”
泰迪-貝爾(Teddy-Bell),十一工作室的執行總裁。這間工作室就是貝爾家兩兄弟所創建並且發展起來的,正如泰迪所說,這是一間十分小的獨立工作室,甚至就連“公司”都稱不上,他們一直都致力於獨立音樂的製作和發行。傑森-瑪耶茲的兩張專輯,還有布魯諾-馬爾斯在前往大西洋唱片之前的第一張專輯,都是由十一工作室發行的。
不過,十一工作室的工作量非常小,始終鎖定在獨立音樂領域,過去三年時間僅僅只製作發行了五張專輯而已,不要說和那些頂級大公司相提並論了,即使是大部分獨立唱片公司都比不過。真正地將“精華主義”發揮到了極致。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十一工作室在業內的口碑非常好,和五大唱片公司之中的華納、索尼都保持了不錯的合作關係——布魯諾-馬爾斯前往大西洋唱片,還是泰迪親自牽線搭橋,說服了亞伯拉罕簽約的。
此前喬治始終沒有考慮過十一工作室,那是因爲他從來不曾和十一工作室打過交道,人脈也延伸不到這間工作室,如果就連知根知底的亞伯拉罕都對“堂吉訶德”缺少信心的話,喬治也沒有信心說服泰迪。
至於租賃錄音室,僅僅只是單純的租借而已。畢竟,在紐約想要找到價錢合適且設備高端的工作室,選項本來就不多。
今天,亞伯拉罕過來十一工作室做客,泰迪作爲主人出面招待,順帶過來錄音室探班,閒聊片刻。簡單來說,泰迪僅僅只是作陪而已。所以,之前亞伯拉罕和喬治針對合作的可能性展開討論時,泰迪也就沒有插話;但看到亞伯拉罕沒有興趣,他這才主動站了出來。
“當然。”泰迪微笑地說道,他很確定,弟弟會非常喜歡“堂吉訶德”這張專輯,現在腦海裡就可以想象得到他愛不釋手的模樣了,“我們有很多劣勢,確實不是最佳選擇,但我們也有大西洋比不過的優勢。”
那簡單質樸的話語之中透露出一股自信來,“我們願意原汁原味地保持這張專輯的所有風格,尊重創作者的意願,我想,這就是整張專輯的精華所在;然後,在版稅方面我們也願意讓出一到兩個百分點來,作爲交換條件,專輯的製作預算必須控制在十萬美元以內,具體數字我們可以再慢慢商討。”
千萬只蝴蝶在喬治的胸膛裡飛舞着,整個人都沉浸在無法抑制的亢奮之中。
十一工作室是最佳的選擇嗎?當然不是!他們的規模太小,發行渠道太窄,宣傳資源太少,就連製作預算都有限,按照泰迪的條件來看,爲了製作完這張專輯,喬治勢必要倒貼了,而且以十一工作室的規模和“堂吉訶德”的風格來預測,估計這張專輯撲街是撲定了。
但十一工作室是最合適的選擇嗎?肯定是!他們願意尊重“堂吉訶德”的創作理念,他們願意承諾百分之十五的版稅,甚至可以讓出一到兩個百分點,最重要的是,他們對獨立音樂的重視和專注,在製作和宣傳過程中,都將成爲專輯的積極因素。
“如果……”喬治發現自己的聲音在微微顫抖着,“我是說,如果,整張專輯的曲目超過十五首呢?”這也是喬治和赫伯特的最大難題——難以取捨,他們都知道,這是必須做出的選擇題,但,如果可以不要選擇呢?
“十五首?”泰迪沉吟了片刻,“如果是這樣的話,版稅方面,十五個百分點可能是我們的極限,但正如我剛纔所說的,現在僅僅只是一個意向交流而已,具體的細節我們可以坐下來,慢慢交談,我相信,爲了這張專輯,我們會達成共識的。”
“沒問題,當然沒問題。”在超過兩個月的時間裡,喬治受挫連連,亞伯拉罕就是他最後的救命稻草,如果再不行的話,那麼數字音源就是他們唯一的選擇。突然之間,身後又打開了一扇窗,那種喜悅、那種慶幸、那種幸福,讓喬治欣喜過望,以至於有些失態。
看着手舞足蹈的喬治,亞伯拉罕啞然失笑,他看向了泰迪,“可是,爲什麼呢?”
任何一個有理智的人可以做出判斷,“堂吉訶德”就是一個必然失敗的項目,一個註定賠錢的項目,一個沒有未來的項目,只有喬治這樣的理想主義者,纔會孤注一擲,即使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泰迪憨厚地笑了笑,看向了坐在斜對面的羅伊,“他說的是正確的。人人都渴望能夠取得商業方面的成績,那麼藝術方面的創作應該由誰來做呢?我無法想象,未來的某一天,所有電影院都只放映’變形金剛’這樣的電影。對於藝術創作,我無能爲力,但至少,我可以支持這樣的創作,在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內。”
羅伊的視線落在了泰迪身上,然後就看到泰迪輕描淡寫地說道,“夢想就是如此,有的時候需要的就是一點不理智,還有一點瘋狂。”如此簡單的一句話,卻讓羅伊熱血沸騰。
多少年來,他以公共經紀人的身份見證了一個又一個夢想的幻滅,就連他自己都以爲,自己已經心如死灰,放棄了做夢,也放棄了拼搏,更放棄了反抗。可是現在,此時此刻,在泰迪身上,在喬治身上,還有,在藍禮身上,他重新感受到了內心深處的那一絲光亮。
“你覺得呢?”泰迪微笑地說道,羅伊知道,這句話是朝着自己說的,於是,他點點頭,“也許,這就是專輯名字的來源。”
堂吉訶德,那個對抗風車巨人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