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這不是我要的。方向是正確的,但細節太過生硬了,表演的痕跡太明顯了。我再重來一次吧,我現在知道整個節奏和尺度了。”
“你確定嗎?在我看來,這一遍就是正確的,至少比之前那一次要更加正確。我可以使用這一條的。”
“你可以,但我不行。再來一次吧。相信我,好嗎?我可以做得更好,這場戲的重要性遠遠比第一天的開機戲份要更加重要,當時你都折騰了一整個下午,那麼這場戲呢?你這樣就滿足了?難道你不想要看到更加完整更加恰當的表演嗎?”
“好傢伙,算你會說話。那麼就再來一次吧,讓我看看錶演的真正精髓。我相信你哦!”
“沒問題,相信我!”
而後,託尼就轉過身對着劇組再次喊道,“再來一次!”
“噢!”抱怨聲這一次乾脆就已經不再遮掩了,直接爆發了出來,九十分鐘,又是整整九十分鐘過去了,剛纔這場戲的拍攝依舊沒有能夠取得突破性的進展,藍禮和託尼還是在原地打轉。現在居然又要重來一次,不少劇組工作人員都已經頻臨崩潰邊緣了
因爲現在已經四點多了,再過半個小時、一個小時,紐約就要天亮了,那也就意味着,他們第四天的拍攝還是一無所獲?這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種折磨。
這一次,就連傑瑞米也已經沒有精力再去安慰其他工作人員們。
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也想要現在就收工,然後回家睡覺,更重要的是,正式結束這場戲的拍攝。但顯然,他不是那個具有話語權的人,託尼和藍禮就是兩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瘋子遇上瘋子,受苦的就是他們這些平民百姓了。
他不喜歡藍禮。或者更準確一點說,藍禮讓他喜歡不起來。
老實說,剛纔幾場戲的表演,傑瑞米看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他始終認爲和藍禮中斷拍攝之前的那一次表演,相差無幾,說不出哪個好、哪個壞,但可以肯定的是,質量都十分不俗。所以,傑瑞米不理解兩個瘋子的堅持到底是什麼,更何況,就連託尼都已經點頭過關了,藍禮還是不依不撓,這真是讓人……
一股火氣就卡在胸口裡,悶得不行。
公車之外的躁動似乎隨時都可能爆炸,屆時場面就難看得不行了,沒有人會希望看到這一幕;但公車之內的平靜卻似乎完全沒有收到任何影響。
薩米看着調整呼吸、沉澱下來的藍禮,他坐在原地細細地閱讀着劇本,這一頁劇本藍禮都已經扯破了,內容反反覆覆就那麼巴掌大小,不要說藍禮了,就連薩米都可以流利地完成背誦。但藍禮還是又一次地開始閱讀。
藍禮的沉靜和安穩,讓薩米的煩躁和不安也稍稍平復了下來,安靜地坐在旁邊,有些出神,然後藍禮的聲音就突兀地打破了這股平穩,“好了!開始吧!”薩米連忙回過神來,深呼吸,再次深呼吸,重新跪在了地上,面對着另外這名羣衆演員,擺好位置。
這一次,託尼沒有走上公車,而是站在了監視器的後面,以整體的視角來觀看整場戲的拍攝,包括攝影師的鏡頭,還有提前設置好的鏡頭,確定演員們做好了準備之後,託尼就再次開口喊道,“開始!”
如果不是場記板上刺眼地記錄着,第六十九次拍攝,估計就連託尼自己也都要記不清楚次數了。場記完成打板,揚聲喊道,“開拍!”然後彎下腰,一溜煙地跑開,公車開始搖搖晃晃地前行着。
亨利輕輕吐出了一口氣,可是吐到了一半就卡住了,一口氣卡在喉嚨裡,沒有吞下去,也沒有吐出來,眉宇之間充滿了疲憊,那重重的睏倦拉扯着眼皮往下耷拉,然後他擡起了左手,穿插過髮絲,將頭髮往後梳理,如此簡單的一個動作,卻讓連帶着整個腦袋都往後仰,身體的每個細節都在寫滿了苦苦掙扎之後的疲倦,剩下的半口氣長長地吐出來,整個肩膀都耷拉了下來。
那股如若千鈞般的沉重將整個人都往下拉拽,眉梢和眼角泄露出一絲意興闌珊的陰影,看似平靜的眉宇卻有着一股揮之不去的灰色,如同漫長而無邊際的雨季之中,被風雨打溼了一遍又一遍的白襯衫,那沉沉的深灰色從白色的底稱裡一點一點泛了出來,潮溼、寒冷、陰鬱、厚重。
強制性地試圖擡起肩膀,但僅僅只是微不可見地擡了擡,彷彿可以看到那無形的重量宛若泰山一般沉甸甸地壓了下來,將地心引力的作用放大了十倍、百倍,肩膀的線條就這樣垮了下來,愣愣地呆坐在原地。
雙眼彷彿失去了焦距一般,無神地看着正前方,那深褐色的瞳孔泛起了痛苦的神色,一閃而逝,微蹙的眉宇痛苦地掙扎着兩下,那種絕望的折磨和煎熬在眼睛深處洶涌沸騰着,如同置身於地獄煉火的炙烤之中般,那深入骨髓的痛楚正在瘋狂地舔舐着靈魂,一點一點地撕扯成爲碎片,肉眼似乎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化爲灰燼的過程,絕望到了極致,疼痛到了極致,以至於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
毫無預警地,那撕裂般的痛苦和無邊無際的絕望碰撞在了一起,一抹淚光就在眼底深處閃過。亨利急忙地閉上了眼睛,晶瑩的淚珠懸掛在長長的睫毛之上,沒有落下,折射出公車裡晃晃悠悠的光芒,撒下一片心碎。
即使沒有睜開雙眼,那微微糾纏在一起的眉毛也還是透露出濃濃的煎熬,隱忍的苦澀和壓抑的痛楚在翻涌着。
他咬緊了牙關,似乎正在承受着難以想象的折磨,臉部線條開始變得僵硬起來,凜冽之中透露着蕭索,但忍耐到了極致,淚水還是從緊閉的眼縫之中滑落下來,一個剎那的崩潰,胸腔裡傳出了悶悶的哭聲,死死地壓在了喉嚨之下,卻還是泄露出了一絲悶哼,那種隱忍、那種壓抑、那種收斂透露出來的絕望,在輕輕抖動的嘴角氤氳了開來。
壓抑,壓抑,還是壓抑,竭盡全力的壓抑卻依舊無法阻止那跌落黑暗深淵的墜落,自由落體的巨大拉扯,蠻不講理地摧毀了所有的控制。
淚水,大顆大顆地往下滑落,即使閉緊了雙眼,即使咬緊了牙關,即使握緊了拳頭,依舊無法阻止淚水的往外洶涌,可是整個哭喊卻一點聲音都沒有,就連細細的呼吸聲似乎都消失不見,只有那滾燙的淚水在持續下墜,無聲的吶喊,無聲的控訴,無聲的嘶吼,勾勒出無止境的絕望。
他就這樣安靜地坐在原地,靜靜地哭泣着,彷彿可以清晰地看到所有的防線、所有的盔甲、所有的外殼全部分崩離析,那晶瑩淚光之中折射出來的支離破碎,猶如天崩地裂。
安靜,周圍一片安靜,只有公車的引擎聲在深夜裡低低地響動着,可是卻有一個人的世界正在土崩瓦解。
這着實太過殘忍,以至於讓人不忍心再繼續看下去。
傑瑞米徹徹底底呆愣住了,在思想意識到之前,淚水就已經模糊了視線,他甚至沒有來得及擦拭掉水漬,掩飾自己的狼狽,淚水就已經燙傷了他的手背。擡起手來,滿臉都已經溼潤。他張了張嘴巴,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只是愣在原地,彷彿失去了對情感的控制,也失去了對情緒的觸感,木然地站在原地,痛哭不已。他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哭泣,但淚水就是停不下來。
如此畫面,着實太過於心不忍,苦澀得喘不過氣來。
那猶如火山爆發一般的情緒在不動聲色、雲淡風輕的表演之中,卻迸發出了山呼海嘯、排山倒海的震撼。整個片場,鴉雀無聲,那股蔓延開來的靜謐,彷彿拍打在懸崖峭壁上的巨浪,一浪高過一浪,讓人恐慌,讓人煎熬,更讓人絕望。
呼吸,深深地呼吸,洶涌的情緒似乎在剎那之間就平復了下來,那雙眼睛終於再次睜開,深褐色的眸子蒙着一層薄薄的水霧,深不見底,泛起了陣陣漣漪,苦澀、後悔、自責、痛楚、哀傷、孤獨、落寞等無數的情緒,卻都無法準確表達,只是一片黑暗,無邊無際的黑暗,洶涌着錯雜的情緒,一步一步邁向絕望。
他大口地呼吸了一次,可是所有的氧氣卻都堆積在喉嚨裡,根本吞嚥不下去,灼熱的肺部開始燃燒,然後他就劇烈地咳嗽起來,昏天暗地,就好像要把整個肺部都咳出來一般,然後把勉勉強強建立起來的壁壘再次推翻摧毀,每一次咳嗽,滾燙的淚水就開始決堤,幾乎要燙傷臉頰,卻根本停不下來。
他只能是握緊了拳頭,緊皺着眉頭,呼吸着,大口呼吸着,那大汗淋漓的臉頰泛起了一絲病態的紅潤,猶如塗抹了胭脂一般的脣瓣勾勒出一抹死神的妖冶。然後他就這樣有氣無力地耷拉下了腦袋,抽空了靈魂一般,跌坐在椅子上,那捆綁住腳踝的絕望朝着無底深淵飛速降落。
自由落體的衝擊和速度開始加速毀滅的腳步,殘破不堪的靈魂此時已經千瘡百孔,就連眉宇之間的最後一抹堅持都在消散着。然後,他就鬆開了雙拳,不再堅持,不再抵抗,不再努力。
絕望的盡頭,是放棄,還是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