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一聲悶響,在空氣之中激盪起一陣波瀾,剎那間吸引了大量的目光,不明所以地投去了視線,然後就發現,舞臺最左邊的一盞燈關閉了,猶如哥譚市的警長關閉了蝙蝠燈一般,那悶悶的聲響有種說不出的蕭索和唏噓。
怎麼回事,難道是燈光故障了?
胡思亂想的揣測還沒有來得及展開觸手,緊接着第二聲悶響,然後是第三聲、第四聲。啪,啪啪,舞臺兩側的燈光一盞一盞熄滅,越來越快,最後所有燈光都徹底掐斷,麥迪遜廣場花園內部陷入了一片瀰漫的黑暗之中,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停電了?”
不知道是誰在黑暗之中調侃了一句,周圍一小圈人都發出了低低的輕笑聲,還有更多人則翻起了白眼。如此小小的吵鬧,猶如碎石子丟人平靜湖面一般,漾起了淺淺的漣漪,一圈,再一圈,泛了開來,萬籟俱靜的現場迴盪着一股隱隱的騷動,空氣再次開始緩緩流動起來。
僅僅只是一片純粹的黑暗,在掐滅了光源的同時,似乎也掐滅了五感之四,視覺、嗅覺、觸覺、味覺在濃郁得化不開的黑暗之中漸漸弱化,只有聽覺變得越來越敏感,甚至可以聽到呼吸交錯的聲響,然後一點一點地帶動着心臟跳動的節奏,似乎可以捕捉到血液加速流動的湍急聲。不知不覺的,激動和亢奮的情緒就在緩緩醞釀。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先是靜默十分鐘,現在則是……黑暗十分鐘?難道今天晚上的演唱會就是一場默劇?啞劇?行爲藝術的一場實驗?
黑暗之中的面面相覷,不經意間完成了互相牽制,似乎每個人都在躍躍欲試,蠕動着脣瓣試圖發出聲響,卻又在無形的視線交換之中緊咬着牙關,拒絕開口,拒絕發聲。那莫名其妙的較量和拉扯,在大腦反應過來具體情況之下,就已經勾勒出涌動的化學反應。
置身其中,海瑟也不能例外。
擡起下巴,視線好奇而迫切地探索着,但眼前只有一片無邊無盡的黑暗,隱隱約約可以看到人羣的涌動和躁動,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那種隱藏在汪洋大海表面底下的暗潮,讓人心潮澎湃。
海瑟不由自主就抓住了輪椅的扶手,可即使用盡全身的力量,她也依舊無法握緊扶手的棱角,只能用掌心的柔軟細細地感受着那粗糙而尖銳的輪廓。
一片安靜之中,清澈的吉他絃音猶如山間泉水般,叮咚作響地滑落下來,那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樂符在光滑的鵝卵石、蔥翠的樹蔭、細膩的沙子、腐朽的樹根和愜意的魚兒之間暢快穿行,每一滴水珠都盛滿了陽光和氧氣,微弱的光暈似乎包裹着時間的毫秒,緩緩流淌成爲一條光陰的長河,帶着生命的重量,奔騰不息。
靈動的樂符輕輕拉扯着胸膛之中的心臟,一下,再一下,那淡淡淺淺的疼痛似乎無傷大雅,根本無需在意,卻在不知不覺之中打亂了呼吸的節奏,哀傷而苦澀,清冷而落寞。歌聲甚至還沒有響起,旋律的曼妙就已經讓人喘不過氣來,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無垠的黑暗之中,聽覺是探知世界的唯一手段,舌尖似乎能夠捕捉到樂符之上的酸澀,那緩緩跳動的心臟,卻是如此用力,如此兇猛,撞得胸口隱隱作痛。
清冷的吉他絃音,這就是唯一的樂器,剝離了所有的繁瑣和複雜之後,簡單到了極致,也純粹到了極致,然後,那溫暖而沙啞的嗓音開始輕聲哼唱起來,猶如一縷青煙,嫋嫋地纏繞於指尖和眉宇,勾勒出情感的輪廓。
“眼前殘敗的空巷,年少馳騁的地方,焚燒殆盡的空車,宛若伊甸的秋葉,難逃飄落的宿命,宿命;驀然回首的記憶,曾經沐浴的陽光,上古空曠的吟唱,死寂落寞的黑夜,猶如天使的吟唱,吟唱。”
淺吟低唱之間,淡然卻濃郁的哀傷牢牢地、牢牢地抓住了耳朵,那恢弘寂寥的景象,浩浩蕩蕩地在大腦之中鋪陳開來,一片荒蕪,滿眼滄桑。命運的糾纏,宿命的縈繞,時光的吞噬,好似伊甸園裡書寫的故事,早早確定了結局。
悲涼,落寞,無奈。
一盞聚光燈亮了起來,彷彿穿越了時空的阻隔,由上而下地灑落,四周的黑暗猶如滾滾煙塵一般紛紛退散,空氣之中甚至可以看到那翻飛舞動的塵埃,氣勢磅礴、聲勢浩大,卻絲毫聲響都沒有,宛若靈魂深處的吶喊:聲嘶力竭,卻悄然無聲。
沐浴在燈光之中的藍禮,身影是如此孤單。
在偌大的世界裡,在無邊的黑暗裡,他孑然一身,堅毅挺拔的肩膀承載了整個世界的重量,沉默之中爆發出來的力量,輕而易舉地摧毀了所有防線,全場的視線都緊緊地、牢牢地落在了那個身影之上。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僅僅只是張大嘴巴,接受着靈魂的洗禮,感受着靈魂的震撼。
修長的手指摁住了琴絃,確保所有的雜音都徹底消失殆盡,放任那股沉默在緩緩涌動,一秒,兩秒,三秒,似乎傾聽到了靈魂的共鳴,嘶吼吶喊之中的咆哮,再次讓藍禮的手指勾勒起了琴絃。
“哪怕時光不再愛你,我也始終堅守原地。”近乎清唱般的呼喊,平靜卻沸騰,那股靈魂撕裂的痛楚,在字裡行間宣泄而出;下一秒,徹底爆發——
“我們可以永恆奔跑,如果永恆就是未來。”高難度的高音猶如迴旋鏢一般,劃出一道明亮的光芒,犀利而尖銳地破開黑暗,明亮的陽光剎那間宣泄而下,達到高點,那信手拈來的真假音轉換,瞬間驚豔瞬間平復,旋律就再次迴歸平緩,“時光(Time)……指引回家之路。”
毫無防備之間,猝不及防之間,靈魂遭受到了一記重錘,措手不及,在重新開始呼吸之前,淚水就已經模糊了眼眶,情感的重量狠狠地壓在胸膛之上:哀傷,苦澀;磅礴,恢弘,
“時光”,一曲“時光”,揭開了“一個人的演唱會”的序幕。不是“克里奧帕特拉”,不是“堅信不疑”,而是專輯之中幾乎沒有太多存在感的“時光”,似乎淹沒在了“堂吉訶德”的無數經典曲目之中,不曾有人注意過。
但此時此刻,一把吉他,一盞聚光燈,一闕演唱,卻重若千鈞地擊潰了所有人的防線,浩浩蕩蕩、轟轟烈烈地奠定了今晚的基調,就連場外的暴風雪似乎都已經黯然失色,淪爲了伴奏,只能夠感覺到無邊無際的黑暗牢牢地抓住了腳踝,下墜,再下墜。
“伊甸古老的大樹,刻上愛人的姓名,釋放最初的欲/望,如同浩瀚的海洋,深處洶涌的波濤,波濤;宣泄而下的深愛,如同轟鳴的瀑布,無法逃脫的潮汐,真誠渴望的雙手,寶貝,握住還是放開,放開。”
海瑟呆呆地愣在原地,瞪大了眼睛,目不轉睛地看着聚光燈包裹之中的藍禮,彷彿億萬星辰如同瀑布一般宣泄而下,震撼得無法動彈;緩緩地,緩緩地,淚水就這樣盛滿了眼眶,模糊的視線之中,可以看到璀璨的星光盛滿了整個世界,但那個身影卻依舊如此清晰、如此堅定。
時光荏苒,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時光的力量是如此強大,相愛的彼此漸漸變得陌生,堅定的承諾漸漸變得淡漠,純粹的情感漸漸變得複雜,她已經變了,但他依舊沒有。他始終堅守在原地,即使海枯石爛,即使天涯海角,即使光陰飛逝,他還是站在原地。傷痕累累。
一首“時光”,是藍禮的承諾。他,堅守了自己的約定,即使在時光的強大和蠻橫面前,即使在時光的冷酷和決絕面前,他依舊不曾離開。那麼她呢?握住還是放開?
她放棄了。她試圖放棄,她想要放棄,她曾經放棄。海瑟忽然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狠狠地擊中了內心的柔軟。藍禮依舊守候,但她卻選擇放棄。她說過的,她不會放棄;她說過的,他也應該繼續堅持;但,她沒有遵守自己的承諾。那些昏昏沉沉、迷迷糊糊的記憶,沒有清晰的片段脈絡,卻泛起了一陣陣苦澀。
不知不覺地,海瑟就伸出了右手,試圖握住藍禮伸出的右手,但那浩瀚的夜空卻是如此恢弘、如此遙遠,她還沒有來得及伸直,就無力地放了下來。蜷縮的指尖,微微顫抖着。
“哪怕時光不再愛你,我也始終堅守原地;我們可以永恆奔跑,如果永恆就是未來,時光指引回家之路。家園……”
簡簡單單的一個“家園”,尾音連綿不絕,足足四個八拍,藍禮的歌聲卻在漸漸走高,猶如絕望的嘶吼,猶如憤怒的咆哮,猶如傷心的呼喊,婉轉動人的高音在波濤洶涌、驚濤駭浪之中卻始終不曾動搖。
那不僅僅是家園,更是曾經,更是回憶,更是信仰,還是諾言。
他記得,他依舊記得他們的約定,他依舊記得她的夢想,他依舊記得他的堅持。他還在繼續前行,但她卻選擇了放棄,窩囊、狼狽、膽怯地放棄。
指尖一點一點地收攏,剪平了的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之中,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的壓力和疼痛,似乎就連握拳如此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了,可是那輕盈的力量卻重重地壓在胸口,眼眶裡的淚水就這樣滿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