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嫵收起玉笛,點了點頭,走進清雲寺。
清雲寺中紅袖雲集,綠肥紅瘦卻沒有鶯鶯燕燕,果然是佛門之地,連平日裡唧唧喳喳的女子們在這裡都噤若寒蟬。葉嫵按照順序排在一名緋色衣衫少女身後等待跪拜和抽籤。
泥塑的菩薩面慈目善,慈悲憐憫地看着芸芸衆生,手上玉淨瓶中的柳枝嬌嫩欲滴,看得出來僧人們很虔誠用心地換水換枝。
前面緋衣少女一板一眼地跪叩完畢,如臨大敵地搖着籤筒,隨着一聲脆響,少女有些緊張地拿起竹籤,走向一旁的解籤僧人。
葉嫵學着前面少女的姿態上前跪拜一番,隨手拿過籤筒,還未及搖晃,一支籤“啪嗒”掉在她面前。葉嫵擡頭看向解籤僧人的方向,僧人雙手合十閉着雙眼,嘴中似是念着法號,緋衣少女捂着臉,淚水透過指縫漏了下來 ,跺了跺腳,向外跑開了。
葉嫵拾起竹籤,慢悠悠走到僧人面前,道:“師傅,幫我看看我的卦象吧。”
解籤僧人拿過竹籤,面色猛地一變,雙手還回給葉嫵,道:“這位施主,真對不住,小僧修爲有限,這個籤小僧解不了,還請移步去住持那裡。想必只有住持可以解。”
“有勞。”葉嫵拿過那支籤,細看之下不由驚詫,簽上並沒有諸如“上上籤”之類的字樣,甚至於,連隻字片語都沒有,完完全全是一支空竹籤,“師傅,這會不會是誤放進去的沒有完成的籤?”
“阿彌陀佛,”解籤僧人道,“施主,緣法自在人心,還請移步住持處吧。”
葉嫵拿着那支空竹籤,隨着小沙彌的指引來到一間與其他房屋沒有任何區別的屋子前,小沙彌恭恭敬敬地敲了敲門,道:“住持,有位女施主前來拜訪。”
“老衲已恭候多時。”門從內打開,真一一身素色僧袍站在門前。
真一側身讓了讓,葉嫵走進屋子,小沙彌躬身行了一禮,立在門口。
真一返身坐回蒲團上,伸手指了指對面的蒲團,葉嫵從善如流地坐了下來。
“今晨看到你之後,我一直在等你。”真一道。
“大師此話何意?”葉嫵拿出竹籤,放到二人中間,“大師的意思是這個竹籤?”
真一看了一眼竹籤,不由笑道:“阿彌陀佛,連竹籤都有所指引,看來老衲沒有算錯。”
“大師,這竹籤上什麼都沒有啊。”葉嫵越發地不明白真一的意思。
“施主,你本不是這個世界之人,這個世界的竹籤怎麼會有字?”真一道。
葉嫵驚了一下,隨即鎮定下來,說不定真一隻是胡說八道,她不能自亂陣腳,“大師這話讓人聽不懂啊。”
真一伸出一隻手,虛點着葉嫵的額頭,道:“施主,你來自千年之後,卻不是曌朝的千年之後。你是誤入這個世界的一抹靈魂。你在你的世界已經消散了,被他人所遺忘,也就是說,你回不去了。”
葉嫵輕垂雙眸,她沒有指望過回去,但是即使如此,午夜夢迴之時,她還是會有所期待。葉嫵擡起眼睛,看向真一,問道:“大師,我該怎麼辦?”
真一放下手,轉身拿過身側的一隻碗,遞給葉嫵,道:“爲今之計,你只能在這個世界繼續生活下去,這是一碗符水,可以助你定魂安魄。”
葉嫵接過碗,碗中液體清澈透明,沒有想象中黑灰沉積的樣子,葉嫵輕輕摩挲着碗沿,輕聲道:“是不是我喝下這碗符水,就再也回不去了?”
真一搖了搖頭,道:“你喝不喝下都回不去了。”
葉嫵端起碗,將符水一飲而盡,眼角一滴晶瑩的淚珠隨着吞嚥流了下來。
葉嫵把碗放到一邊,起身行了一禮,道:“謝大師指點,我就先告辭了。”
葉嫵退出房間,沿着小路向外走去,腳步越走越快,幾乎是跑着出了寺門。榕樹下的夏侯玄看到一路狂奔而出的葉嫵,想也不想就上前截住了她,“葉嫵,發生什麼事情了?”
葉嫵定睛看了看眼前之人,微微笑道:“夏侯玄,借你肩膀用用。”
夏侯玄看着眼中閃着晶亮淚水卻強顏歡笑的女子,還沒來的及問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葉嫵一頭扎進他的懷中,雙手攬過他的腰,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夏侯玄卻感到他胸前有溼意漫出。夏侯玄沒有再問,只是輕輕拍了拍葉嫵的後背。
…………
午夜時分,天空中陰慘慘地掛着幾顆殘星,沒有月亮也沒有云彩,偶有寒鴉撕扯着嗓子飛過。
遠處隱隱傳來嗩吶的聲音,淒厲地劃過夜空,伴隨着嚎哭聲。一頂黃色的轎子擡着蔡婉婉的屍體緩緩駛近,蔡婉婉已經換上了一身乾淨的紅衣,胸前不再是白紙花,而是一朵大紅的絹花,轎子後跟着哭成淚人的蔡承夫婦和一名面無表情的年輕男子。
待轎子停下,蔡於氏走上前抱起蔡婉婉的屍首,在蔡堂的幫忙下把蔡婉婉放置到喜房牀上蔡安身旁,蔡安同樣是一身紅色衣衫,下襬上乾乾淨淨,沒有任何水紋的痕跡。
兩人並排躺在牀上,雙眼均是暴睜而出,眼白中點點紅斑,好似一對新人交頸而眠長夜促膝,若不是桌上慘白的龍鳳燭和雙親通紅的眼眶,一切都顯得那麼喜慶而和諧。
真一盤腿跏趺坐在上首,微合着眼睛,嘴中唸唸有詞,手上轉動着檀木佛珠,溫潤的珠子隨着他的撥動依次移動着。真一身側擺着一座全神“百份”,全神百份周身縈繞着黃色絲帶,面色安詳得詭異,玉手半托着微尖的下巴,嘴角微微上翹着,而眼神卻悲傷透骨。
葉嫵看着全神百份不由地打了個寒顫,思及白天所求的無字白籤,她忽然想起之前看過的一句話,你可以不相信靈異鬼怪,但是不要對神明有任何褻瀆和不敬。
夏侯玄上前輕輕牽起葉嫵的手,寬大的袖子遮擋着,從外邊看不出來任何不妥。葉嫵沒有避開,擡眼看向夏侯玄,他如墨的眼眸裡溢出的擔心讓葉嫵壓抑的心情稍有緩和。
窗外起風,風颳起的樹影影影綽綽地透過窗櫺灑在蔡安和蔡婉婉的臉上,光影斑駁間好似二人尚未夭折。
真一睜開微合的眼睛,手上的珠子停下轉動,“時辰到了,舉行婚禮吧。”
站在蔡承夫婦身旁的年輕男子收回看向蔡婉婉的目光,微欠了欠身子,道:“真一住持,我是里正之子蔡壁城,家父年事已高,無法深夜來此,特遣我來主持。”
真一點了點頭,把身側全神百份旁放置的黃綢和紅繩交道蔡壁城手中,道:“開始吧。”
蔡壁城雙手接過黃綢和紅繩,舉過頭頂緩步走到蔡婉婉和蔡安身側,真一放下手上的佛珠,雙手合十,開始念起往生咒。
蔡壁城將黃綢繞過二人的脖頸,搭到二人身上,整理齊整之後,他一手拿着紅繩一手執起蔡婉婉的手腕,皓白的手腕沒有血液流動的滋潤而顯得蒼白,蔡壁城輕撫了一下蔡婉婉的手背,方把紅繩繫到了她手上。放下蔡婉婉的手,蔡壁城拉過蔡安的手,把紅繩的另一端繫上。
隨着蔡壁城的動作,真一的往生咒越念越快,葉嫵眼前猛地一黑,不由地往前栽倒,夏侯玄眼疾手快地扶住葉嫵,低聲道:“身體不舒服?是不是這裡陰氣太重?”
葉嫵藉着夏侯玄的攙扶重新站穩,揉了揉太陽穴,“無妨,大概是奔波勞累所致。”
“恭喜。”真一停下口中的往生咒,站起身向兩家道了一句恭喜。蔡承夫婦和蔡堂夫婦相互道了一句喜,眼中盤旋的淚意還沒有消下去,便又流了出來。
喜事剛剛辦完,白事接着跟上。蔡堂和蔡於氏把蔡安小夫妻裝殮進棺材,擡着棺材哭着往祖墳的方向走去,而蔡承夫婦只能遠遠地跟着,畢竟女兒已經是蔡堂家的媳婦。
“葉嫵,你身體不適,我們就先行回去吧,墳都是事先挖好的,蓋棺培土不會出什麼事情的。”夏侯玄有些擔憂地道。
葉嫵按了按有些跳動的額角,點了點頭,道:“留幾個護衛在這裡看着點兒,我們先回吧。”
夏侯玄和葉嫵推開客棧的門時,老闆喜上眉梢殷勤地走過來,道:“二位是不是要續住幾天?”
夏侯玄掏出一錠銀子塞給老闆,道:“這幾天小姐和家中護衛們就叨擾老闆了,順便幫我們喂喂馬。”夏侯玄環視一圈客棧,問道:“其他人都退房走了?”
老闆懨懨地回答說:“這些本就是來上香的香客們,聽說村裡死了人,大多都趕緊退房走人了,就只剩下幾個膽兒大的。”老闆把銀子往懷裡塞了塞,道:“你們說好要繼續住的。”
夏侯玄沒有多說,扶着葉嫵上了樓,聽到老闆在身後長舒一口氣,復又關上了客棧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