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書辦苦笑:“大人,你說的這件事,先前我已經知道了。可孫靜遠的字寫得小,隔着一個柵欄我也看不清楚,你還是另找個眼睛好的人去吧。”
讀書人窮經浩首,有不少人都有近視,古代也沒有眼鏡一說,趙鑑這事有些強人所難了。
“我去我去。”話音剛落,大堂外就走進來兩個官吏。孫應奎和趙鑑同時回頭看過去,卻是兩個同考官。這二人一個姓李,在禮部任職,一個姓木,在太僕寺當差,都是同進士出身。
據孫應奎所知,這二人都是出了名的書呆子,自做官以來也沒什麼建樹,可就是將四書五經讀得滾瓜爛熟,學問素養極高。也因此,才被派過來審卷做同考官。
這二人都是一臉的激動,尤其是那個姓木的官員更是大聲嚷嚷:“二位大人,早就聽人說過孫靜遠的學問了。當初我還不姓,以爲他也不過是一個能背書能作文的尋常人物。別的不說,就讀書作學問,我卻不怎麼服人,除了小楊學士。可前一段日子,自讀了孫淡的《日知錄》,在下是佩服地五體投地。聽說他進了考場,我還遠遠地看過一眼,果然是人中龍鳳,不是凡品啊。如今,孫靜遠居然能在考舍中留下墨寶,怎麼說我等也該去觀瞻觀瞻。”
他因爲說話太急,有些微微喘息,急道:“趙大人,孫大人,這次真得讓我們去啊!”
趙鑑淡淡道:“你二人身爲朝廷命官,緣何如此沉不住氣,成什麼體統?”
趙尚書乃是三朝元老,威望極高,木、李二人同時汗顏,低頭不語。
趙鑑平日裡是個恬淡的性子,也不肯得罪人。見二人面帶羞愧,知道自己語氣有些重,便溫和地說:“你們也不是不能去,只不過,你們視力如何?”
李姓考官忙回答道:“趙大人,我二人視力那是極好的,不用擔心。”
“那就好,還不快去。”趙尚書揮了揮手。
二人聞言就興沖沖地跑了出去,一邊走還一邊小聲地議論:“也不知道孫靜遠這回寫的什麼精彩文章。”
“不一定是文章,像他這種文才風流的士子,論、述、賦也顯不出他的手段。我估計不是詩就是詞。”
“或許吧……”
聽到這二人的議論,孫應奎面色一沉,對趙鑑說:“大人,這兩個呆子實在不象話。身爲朝廷命官,不好生維持考場紀律,反去看孫淡的塗鴉,我必上摺子彈劾他們。”
趙鑑將腦袋埋見手中的書裡,輕輕道:“應奎,這次會試歷時九天八夜,呆得久了,別說考生,就算是我等主考官也煩悶得緊。這人的精神若繃得太緊,反容易出鬼。又着他們去吧,只要不出格,亂不了的。”
說完話,就將低頭津津有味地看起書來,再不多說。
孫應奎搖了搖頭:“趙大人,你所讀的這本《尚書》,天下間只要是讀書人,誰不是倒背如流,讀起來又有什麼趣味。我看大人讀這本書已經兩天了,實在是……”
趙鑑還是那副恬淡的表情:“應奎,你在這考場裡也呆得不耐煩了吧。這纔不過是第一場,後面還有六天,急不來的。”
被趙尚書說破心事,孫應奎倒有些不好意思。
趙鑑微微一笑,孫應奎這個後輩大概是做給事中太久,挑慣了別人的錯,性子也急了些,還需要在官場歷練個十幾年,才能將性子磨圓。如此,纔有可能被朝廷大用。
當然,做副主考也的確是一件值得榮耀的事情。
不過,雖然已經是六十多的人了,可趙鑑在這考場裡呆了三天,還是有些煩躁。
按照考場紀律,片紙不得進場,即便是考官也不能例外。可爲了閱卷方便,貢院裡還是滿滿地放了一架子四書五經。
閒着無聊,趙鑑只能拿起這些書反覆看以便打發時間。但可惜,這些教科書,不要說趙鑑,換任何一個讀書人,誰不是背得爛熟。看了上句,就知道下一句是什麼。
一口饃咀嚼得久了,也沒有味道了。
“不過,說起這個孫靜遠來還真有些才華,不得不讓人佩服啊!”孫應奎走到長案之前,提起筆在紙上“唰唰!”地寫了起來,一邊寫一邊念:“上九,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爲儀,吉。”安定胡氏改“陸”爲“逵”,朱子從之,謂合韻,非也。
《詩》‘儀’字凡十見,皆音牛何反,不得與“逵”爲葉,而云路亦非可翔之地,仍當作“陸”爲是。漸至於陵而止矣,不可以更進,故反而之陸。古之高士,不臣天子,不友諸侯,而未嘗不踐其土、食其毛也。其行高於人君,而其身則與一國之士偕焉而已。
此所以居九五之上,而與九三同爲陸象也。朱子發曰:“上所往進也,所反亦進也。漸至九五極矣,是以上反而之三。”楊廷秀曰:“九三,下卦之極;上九,上卦之極,故皆曰陸。自木自陵,而復至於陸,以退爲進也。”巽爲進退,其說並得之。”
孫應奎寫得一手好行草,速度極快,是須臾就將這幾百字的文字滿滿寫了一頁。
剛開始,趙鑑還在看書,聽了兩句,他就將頭擡了起來:“這是什麼?”
孫應奎將筆放下:“孫淡所著的《日知錄》的第一卷,下官覺得不錯,此人是有才的。”
趙鑑輕輕一笑:“這種老學究一樣的文字,讀上幾十年書,任何人都能寫上幾句,也不見有甚出奇之處。孫淡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舉人,聽說年方十八,居然妄圖著述,也不怕出紕漏惹人笑話?”
內心之中,趙尚書覺得這個孫淡很是狂妄,不過是一個好出風頭的人物,不是有德君子。
孫應奎反替孫淡說起好話來:“正如趙大人所說,這種紮實的學問不是普通人能弄的,一時也看不出其中的妙處,還得等孫淡將這卷書完全寫完才能知道他的深淺。不過,孫淡的詩詞文章還是不錯的,先帝和今上都頗爲讚賞。”
趙鑑淡淡道:“不過是一句‘微微風簇浪,散作滿湖星’而已。對了,還有那首什麼‘火樹銀花不夜天’,區區兩篇也看不出他的水準。孫淡這個名士的名頭,我看有浮誇的成分,當不得真。”上次順天府鄉試,孫淡和畢雲、黃錦他們就弄出了那麼大事故。時候,孫鶴年他們被殺頭,一同給殺被貶被革除功名的人不知犯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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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趙尚書看來,這個孫淡到過的地方就沒什麼好事。
自從做了個副主考,他就有些擔心,連帶着對孫淡也有些腹誹。
孫應奎雖然對趙尚書的話不以爲然,可口頭卻不好反駁,只道:“能寫出這種詩句的人,難道還不是大名士?”
“區區兩首而已,若孫淡再多寫些,有個十來篇,就能看出其水準。”
孫應奎聞言也只能苦笑了,孫淡那一首詩和一首詞,已經不讓唐人宋儒,這樣的句子,尋常讀書人一輩子都寫不出一句。你趙尚書一開口就是十來篇幅,這不是開玩笑嗎?
要不,你趙大人寫兩首,也不需太好,趕得上孫淡一半就成。
可人家即是高官,又是前輩,孫應奎也不好說什麼。
他只能訥訥地捲起那片文章,也懶得給趙鑑看,順手就扔進了廢紙簍裡,準備等下叫人拿去燒了。
大堂裡安靜下來,趙尚書還是捧着那本書看得起勁,可孫應奎猜他的心思一定沒放在書本上面,也不知道神遊到那個爪窪國去了。
同孫淡一樣,孫應奎也覺得考場裡的時間實在難混,他提起筆想再寫些什麼,可心中一思索,卻不知道如何落筆。
正在這個時候,一條人影衝了進來。
來的人正是那個木姓同考官,他氣喘吁吁,滿面都是興奮,進門就嚷嚷:“看清楚了看清楚,這下我是看得真真兒的,一字不漏。”
趙尚書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孫應奎沒發現趙尚書的不滿,急忙問:“孫淡寫的什麼?對了,李大人呢?”
“孫淡剛寫完一首詞,也沒停,在繼續寫另外東西。李大人捨不得走,讓我先過來報信。”木姓官員回答道:“孫淡寫的是一首詞,絕,真是絕了,不讓古人,比肩柳永。”
“比肩柳永?誇大了吧?”孫應奎:“那麼說來,我一定得聽聽,快念。”
木姓官員也顧不得體統,大概是嗓子實在太渴,端起趙尚書面前的那杯茶就牛飲了一口。
趙鑑更是大皺其眉。
木姓官員清了清喉嚨,念道: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此句一出口,孫應奎神色就是大變,急道:“等等。”
木姓官員疑惑地問:“孫大人,怎麼了?”
孫應奎提起筆:“我記錄一下,你繼續。”
木姓官員點點頭,接着念道: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
何如薄倖錦衣郎,比翼連枝當日願。”
孫應奎飛快地將這首詞錄完,突然長笑一聲:“好好好,果然好詞,有柳永的韻味。”
他目光中有晶瑩的光彩在閃爍:“好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好一個孫靜遠!”
趙鑑哼了一聲,旋即淡淡道:“靡靡之音,不堪入耳。”
木姓官員不依了,他亢聲道:“趙大人,你說這樣的話就有些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