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這話已經有點誅心了,孫淡知道嘉靖正在氣頭上,又先入爲主地以爲自己同楊廷和勾結,現在解釋什麼都是無用。此事得先等一會再說,等皇帝把肚子中的怨先發泄完畢。
孫淡道:“陛下,臣心坦蕩,做人做事無不光明正大。若有一句虛言,天厭之,地厭之,讓這九天之上的神雷將臣收了去。”
話音剛落,又是一道閃電,亮得耀眼,彷彿樣將整個玉熙宮都照透了。
接着就是一聲轟隆雷聲貼地而來,就像是在耳邊炸開,拖曳着長長的轟鳴震驚百里。
雷已經下地了。
接着是“嘩啦!”一聲,初夏的第一場暴雨傾盆而下。
“雷下地了,小心走水……”有太監的聲音在外面亂糟糟地傳來,然後又被綿密不絕的雨聲吞沒。
黃錦突然尖銳地笑了起來:“孫淡,都這個時候還嘴硬。你的那點心思已經被萬歲爺看透了,怎麼,現在沒話說了吧?陛下,立即將這個吃裡扒外的東西杖斃殿前。”
嘉靖的目光更是犀利,穿過寬大的房間落到孫淡身上:“坦蕩,好個坦蕩之臣。孫淡你學問長進了,卻學會了大臣們的狂悖了。咯咯,朕知道你們在楊廷和那裡做什麼。無外乎是置酒高會,慶賀勝利。朕當初巴心巴肝拿你當肱骨之臣看待,念得不過是當初的情分。如今,你定是仗真朕的情分放肆,真當朕不願意打你。孫淡,如今你還有何話要說?”
孫淡:“天日可鑑,臣無話可說。”
黃錦:“來人,來人啦,把孫淡拖出去!”
嘉靖使勁喊着:“孫淡,說話,你當朕下不了死手?”
孫淡:“皇上就是天,自然明晰一切,臣不需要解釋。”說着話,他將頭上的官帽慢慢地摘下來,放在地上。
嘉靖冷笑:“怎麼,不想做朕的官兒了?”
雨聲,雷聲響成一片,沒有人說話,屋中死一般沉寂。
兩個太監渾身雨水地衝了進來,“陛下。”
黃錦得意揚揚地一揮手,“拖出去,打!”
兩個太監怎麼不知道孫淡是誰,孫先生在太監們之中的威望極高,他們的不少子弟可都是孫淡的學生。聽到黃錦喊,卻沒有人上前動手。就那麼水淋淋地站在那裡,溼了一地。
黃錦見喊不動手下的太監,大聲罵道:“兩個骯髒的殺才,敢抗命嗎?”
“罷了。”皇帝的聲音卻傳了過來,黃錦愕然地看着嘉靖。
兩個太監如蒙大赦,逃也似地溜了出去。
皇帝開始冷笑:“孫淡,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和其他文臣一樣是不怕死的也不怕庭杖的,朕今日若真打了你,反成全了你剛直不阿的名聲。嘿嘿,朕纔不犯這個傻呢!”
從頭到尾都是皇帝自說自話,孫淡覺得好笑,嘴角一翹,道:“陛下,臣倒是不在乎這種虛名。實際上,自臣見了陛下,一直都是陛下在說,臣在聽。陛下何嘗給過臣說話的機會?唐太宗有云,兼聽則明,偏聽則暗。陛下德比堯舜,自然會還臣一個清白。”
嘉靖剛纔一通發泄,只覺得有些氣喘,胸口的悶氣也散發出去了,厲聲喝道:“孫淡,說說吧,回話!怎麼回事,通州那邊,太后怎麼想着要回湖北。”
孫淡突然問:“陛下剛纔是不是收到了一份奏摺,上奏的乃是兵部主事霍韜。”
聽到這話,不但皇帝,連黃錦都抽了一口冷氣。
霍韜這份稿子剛一到內閣,黃錦就恰好看到。那個時候,太后要離開通州的事情皇帝和朝臣都還不知道。
一看到這份奏摺,黃錦就嚇了一跳。上面,霍韜說,太后竟然被大臣們逼得不能與皇帝團聚,此事有違人倫禮儀,請陛下立即追回太后,爲太后和興王上尊號,並追究楊廷和毛澄等人的責任。
黃錦也知道太后若是離開京城的後果,當下也不敢耽擱,立即派人去通州打探消息。並拿了奏摺就去找皇帝。
很快,通州那邊就有消息傳來,太后已經開始收拾行裝,而毛尚書則苦苦相勸。如今,通州行宮已經亂成一團了。
皇帝聽到這個消息,又驚又怒,幾乎將一口熱血吐了出來,他也是吃了好幾顆仙丹,並養了半天氣才撐住了。
與此同時,黃錦也得知了孫淡已經回城,正在楊廷和家裡吃飯的消息。
黃錦一個激靈,立即察覺到這是一個板倒孫淡的大好機會。
皇帝正恨孫淡,如今,通州那邊亂成一團麻。孫淡卻偷偷跑回京城,並去了楊府,難道他就不關心通州那邊。又或者說,通州那邊的亂局就是孫淡所爲,因爲他已經同楊首輔勾結在一起了。
想到這裡,黃錦心中大覺振奮,立即跑到皇帝那裡,將霍韜的奏摺交了過去,說明通州的事情,並說,孫淡已經同楊廷和勾結在一起,如今正在楊府秘商呢。
皇帝一聽,這還得了,自己的老孃都要被人逼走了。而一直被自己依爲心腹的孫淡既然同楊首輔蛇鼠一窩。就立即將陸炳派了出去,讓他把孫淡綁過來。
現在聽孫淡說出這樣的話來,黃錦或許還沒錯感覺到什麼,可皇帝心中卻像是打了一個大雷,猛地從蒲團上站起來。一張臉在燭光中又青又白,先前的汗水早不知跑什麼地方去了。
他雖然性格古怪,又的時候甚至偏激到變態的地步。可偏激是一個年輕人特有的性格,即便是現代人,也是如此。雖然偏激,可並不代表他笨。有的時候,這個大明朝的董事長,甚至精明得有些過頭。
他只微微一動心念,立即明白孫淡這句話中的不對。
首先,孫淡怎麼知道霍韜上了一份奏摺。要知道,大臣們的奏摺要先交到內閣,當時霍韜的奏摺交到內閣的時候,甚至連內閣首輔楊廷和也不知道,就被黃錦搶先一步拿走了。而且,通州那邊的事情一出,霍韜後腳就上摺子,這個點也掐得太準了吧,準得讓人心生疑惑。
據皇帝所知,這份奏摺就內閣的少數幾個人,黃錦和自己知道,孫淡又從何得知的……不對,他剛纔在楊廷和那裡,應該是聽內閣的人說的……也不對,他現在突然提起這事……難道?
所有的事情都串到了一起,嘉靖好象明白了些什麼。
皇帝沉默片刻:“霍韜的奏摺朕看了,是彈劾首輔和內閣的。你怎麼看?”
孫淡擡頭鎮靜地看着皇帝:“陛下,臣怎麼看不重要,天下人怎麼看才重要。陛下,內閣逼走太后一事實在是荒天下之大唐,到時候自有忠貞正義之士站出來。霍韜只是第一個,接下來還有更多人,這不正是陛下想看到的局面嗎?”
孫淡這話直指皇帝的內心,聽起來有些刺耳。黃錦面上變色,正欲說話,卻看到皇帝繃緊的臉滿滿舒張開來,只得乖乖將嘴閉上。
皇帝點點頭,卻恨恨罵道:“可此刻,朕的母親就要被他們給逼走了。”
孫淡突然笑了笑:“陛下不用擔心,臣離開通州的時候已經勸過太后了,請太后別急走走,太后也已經答應了臣的請求。”
“哦。”皇帝倒有些驚喜,立即覺察出這事有一出大文章可作。他已經隱約感覺出,這個霍韜同孫淡有莫大關係:“說下去。”
“陛下,臣一進城沒來見陛下,卻去首輔大人那裡。陛下猜猜,臣爲什麼這麼做?”孫淡問。
皇帝面上漸漸露出了笑容:“原來你早已經安排好了,說,接着說。”
孫淡:“臣是去通知首輔大人通州出事了。”
黃錦大怒,叫道:“孫淡,枉陛下如此信任你,一但遇到大事,你卻去見楊廷和,難道在你心目中,首輔比陛下的分量還重嗎?”
嘉靖卻搖了搖手:“黃伴,讓孫卿說下去。”
聽到皇帝如此親熱地稱呼孫淡,黃錦不覺一呆。
孫淡道:“回陛下的話,臣是去勸首輔大人的。”
“勸楊首輔?若他真聽人勸,真有幾絲念及朕的難處,又何必苦哭相逼?”
孫淡:“此一時彼一時也,霍韜之是個開始。”
“然。”皇帝點點頭,舒展開來的面容上竟帶着一絲笑容。
這二人如打啞謎一樣說着話,黃錦卻聽不明白,只好氣悶地站在那裡發呆。
皇帝又問:“那麼,孫卿你說說,首輔大人可曾聽進去你的勸告了?”
孫淡點點頭:“楊首輔已經答應,尊陛下的生父爲興獻帝,遵太后爲興國太后。”
“啊!”黃錦這才聽明白了,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萬萬沒想到,剛強的首輔居然會答應孫淡。
皇帝突然一陣振奮:“他真是這麼說的?”
孫淡:“是,臣說服首輔大人之後,楊首輔就立即起身去內閣與其他閣臣商議爲興王上尊號一事。”
“好好好。”皇帝終於笑出聲來,走到孫淡身邊,突然一俯身,將孫淡的烏紗帽揀了起來塞到孫淡手上,“做得不錯,如此也是好事。”
政治是妥協的藝術,皇帝也知道現在不是同大臣們硬扛的時候。只要他們開始讓步,就是一個好跡象。這樣一步步走下去,總有天能給自己父母正名的。
皇帝心中對孫淡一陣感激,感嘆道:“孫卿辛苦了,朕錯怪了你。”
孫淡心中更是膩味,這個皇帝,用得着你的時候就高高將你捧起。一旦厭你煩你,就一腳踩將下去。在這樣的領導下面做事,真是夠戧!
看孫淡受到嘉獎,黃錦嫉妒得眼珠子都紅了。他心中一動,突然想出了一個鬼點子,決定擺孫淡一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