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樂二十年,山西,蔚州,小五臺山。
“這樁買賣真是邪門,主顧要那頭肥羊的屍首不說,連隨身物品也一件不能少。做了這麼多年沒本錢的生意,這還是頭一樁。”山大王罵罵咧咧地走進聚義廳,手中揮舞着帶血的鬼頭大刀:“老一身武藝都在這把大刀上,遇到不開眼的傢伙,一刀下去人頭落地,那爽。如今卻須防備弄壞他的屍首和身上的物件……媽拉戈壁,殺人也沒殺爽利!”
說是聚義廳,其實也就是一間寬大的茅草屋,裡面點了幾支火把,照得通亮。
幾滴人血灑到身邊的小嘍羅臉上。
小嘍羅抹了一把臉,賠着笑臉道:“大王,主顧開出一百兩銀的花紅要這廝身上的東西,咱們一件不留,連人帶物送過去就是了。”
小五臺山位於太行山深處,山下有一條便道連接山西河北兩處,雖然不是大道,可平日間卻有貪圖便捷的商旅在此經過。不知道什麼時候,十幾個流民在這山上立了寨,做起了刀口『舔』血的買賣。
這羣人在落草之前都是普通老百姓,做了山賊也是欺軟怕硬,碰到大隊人馬自然是躲在山上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平日裡專揀落單的搶。
如此幾年下來,山寨也逐漸壯大,如今已有三十來人,在晉東北也小有名氣。
前幾日,突然有一神秘人開出一百兩銀的花紅要一個過路客的屍首和身上的東西,並扔下十兩銀的定金和圖象。
五十兩銀聽起來是不多,可在永樂年間,在美洲白銀沒有大量涌入中國時,一兩白銀的購買力高得驚人。五十兩銀足夠在通衢大埠買一個不大不小的院,這麼好的生意從天而降,不接下是傻呢!
不就是殺一個人嗎,這些年壞在山寨衆匪手中的人命海了去。
還好,一切都進行得順利,目標雖然是條健漢,可一時不防,卻壞在了小五臺山衆好漢手裡。
任務完成,眼見着白花花的銀就要到手,心裡固然大爽,可一聽到小嘍羅這話,山大王心中卻有一股怒火騰騰而起,一腳向那小嘍羅飛去,罵道:“你懂個屁,主顧既然開出一百兩銀的花紅要此人身上的東西,又不肯明說。他身上那物件自然是十分值錢,咱們辛辛苦苦在這路上守了十來日,爲防備打草驚蛇,連其他生意都沒做,損失也是極大,憑什麼就這麼把屍首和東西送出去?”
那小嘍羅本是頭領的親戚,對自家老大的脾『性』知根知底,見他開罵,早有了防備,在關鍵時刻閃到一邊:“老大你說得是,咱們不妨先搜搜這具屍體,看看有沒有值錢的東西,先扣下來再說。反正對方明白說要他身上何物。”
“你這廝倒是聰明。”頭領連連點頭。
那小嘍羅滿面得『色』:“還不是頭領調教有方……啊!”話還沒說完,頭領就一腳踢過來,將他踢翻在地。
“媽拉隔壁的,看你還閃,踢不死你!”頭領轟然大笑,回首朝聚義廳外一聲大喊:“把肥羊的屍首給我擡進來,本大王要親自查驗。”
“來啦,來啦!”
“他孃的,這賊廝鳥死沉,都擡不動了。”
“辛老幺,你懂個屁,這人一死,所有的重量都往下墜,自然重得緊了?”
……
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中,十幾個衣衫襤褸的山賊擡着一具渾身血污的屍體吵吵嚷嚷地走進大廳來。
山大王見整個山寨的人都跑了過來,心中一驚,轉即明白過來,怒喝一聲:“他娘個賣叉叉的,剛衝殺的時候你們躲在後面,現在見到好處,都跑過來吃肉了。怎麼,還怕我獨吞了不成?”
“砰!”一聲,屍體血淋淋扔在地上。那個叫辛老幺的人甩着發軟的手腕賠笑:“老大,那能我們都吃肉呢,但凡有好處,還不先緊着你老。我等只需要喝口湯就成。”
山大王大怒,提起右腳又要踹出去,卻發現所有人都是眼冒綠光。心中卻是一驚,這山寨上的人大多與他是同鄉,有的人還是他的長輩,真鬧翻了,面上過不去不說,也下不了手。
罷了,還是按照以前的規矩,七三開,老拿七成就是了。
“翻翻看他身上有沒有什麼寶貨。”山大王指了指地上:“如果真有值錢的東西,咱們先分了,主顧若找上門來,老來個死不認帳。”
“老大英明。”所有人都面『露』微笑,那辛老幺急忙彎下腰去,將那具屍體脫了個精光,並將死者的遺物一件件揀出來放到旁邊。
此刻正值盛夏,死者穿得少,身上的東西一目瞭然。
也就兩封信和幾張折一樣的紙片,上面寫滿了字,又蓋了猩紅大印。
除了這些,還剩一把腰刀和二兩散碎銀。
一看到這些零碎東西,衆山賊都是一聲長嘆,聲音裡有說不出的失望。
山大王也怒得衝上去對着那具屍體狠狠地踢了兩腳:“媽辣隔壁的,窮成這鳥樣,就算死一萬次也消不了我心頭之恨。還好有一百兩花紅,否則這回就白忙了。銀和腰刀收起來,其他東西都塞回去,等主顧來交帳。”
“別忙。”辛老幺喝住正欲動手的幾個嘍羅,小聲對山大王說:“老大,這死狗身上的東西是值不了兩個錢。不過,主顧既然開着一百兩的暗花,肯定有其原因。我聽人說,如今跑大同雲中的商家喜歡使用大額的寶鈔,你說,這疊紙片一樣的東西會不會就是那物。如果是,可值老錢啦!”
“對對對。”山大王一個激靈,忙問:“老夭,你說這是不是寶鈔?”
辛老幺苦着臉:“我怎麼知道,我又不識字,上面寫的東西鬼知道。”
“『奶』『奶』的,你不識字說這個幹屁啊,是不是想消遣俺,打不死你!”說着話,山大王,又提起了右腳。小額的寶鈔大的他也只見過一貫錢的那種,據說,大明朝發行的鈔票大的竟達到驚人的一百萬貫之巨,想來定然與小額紙鈔大不一樣。
辛老幺看見大王腳上那雙牛皮靴,心中就直冒冷氣,被這玩意兒踹中,以老大的力氣,不死也得吐口血。忙叫道:“老大且莫動手,我們不識字,這寨裡可有識字的,何不讓他過來瞧瞧?看看這一疊寫滿了字的東西有什麼古怪。”
山大王繼續怒喝:“這寨裡的人我不清楚,都他媽大字不識半個,你哄誰呢?”
辛老幺:“大王忘記了,寨裡昨日不是捉了個和尚。”
“有這麼回事,怎麼了?”
“和尚成天讀經唸佛,想必是識字的。”
“對對對,那是肯定的。”其他人都大聲鼓譟起來。
山大王大喜,一拍腦門:“我怎麼就忘記這茬了,去將那禿驢給我提來。若他識字還好,若同咱一樣是個文盲,直接打殺了。”
“得令!”一羣嘍羅興沖沖地跑出去,須臾又興沖沖地將一個捆着的和尚提進大廳來。
“鬆綁!”山大王氣勢洶洶地走到那個和尚身前:“和尚,識字不?”說着話,他將帶血的鬼頭刀架到那人脖上,只等聽到一個“不”字,就一刀下去。
看到滿是人血的刀,那人面『色』發白,嘴脣微微顫動,半天道:“會……繁體字大概是會的。老大,你能不能把刀挪開,很危險的。我的耐克可不便宜,沾了血不好洗。”
“耐你媽個叉,少廢話。”又罵了一句,山大王卻道:“會就好,和尚你聽好了,這疊東西里面寫的是什麼,你一一說給我聽。”
他手一揮,就將那和尚手上的繩割斷。
“我不是和尚。”那人活動一下被捆得麻木了的雙手站起來。此人身材頗高,一站起來,比山大王都高半個頭。
他頭上剃着寸長髮茬,大概是剛做和尚沒幾天,還沒有烙戒疤。上身穿着一件圓口汗衫,汗衫右胸口處鏽着一個魚鉤模樣的標誌,也不知道代表什麼。下面則是一條棉布短褲,光着腳。
看得出來,此人營養狀況很好,脣紅齒白,皮膚光潔,一臉健康的紅潤在一衆面『色』蒼白的山賊之中顯得突兀。讓人忍不住一聲喝彩:好個酒肉和尚,吃喝菩薩!
“你沒受戒,沒有戒疤,大概是從那個廟裡逃出來的小沙彌吧。”大王冷笑一聲,“少說廢話,看看這幾張紙上究竟寫着什麼?”
“好好好,我這就看。”那和尚忙俯下身去,將那疊紙反反覆覆地看了起來,良久,一臉的古怪。
“怎麼了,可有鈔票?”山大王一臉的不耐煩。
聽到鈔票二字,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這個和尚身上。
“鈔票,怎麼可能。”和尚一臉的古怪,半天嘆息道:“大王,我若是你,二話不說,立即轉身逃跑,走遲了只怕有大麻煩。”
“逃,逃什麼,你這禿賊說話古古怪怪的。”山大王怒嘯一聲:“究竟是什麼?”
和尚苦笑:“老大你好象殺了個官,還是點收拾東西跑吧,遲了官兵把這山一圍,大家都別想逃了,連帶着我也受牽累。”
一邊說話,他一邊揚了揚手中那疊寫滿字的紙,解釋道:“這裡面有兩封信,信裡說什麼不重要。另外兩張紙就厲害了,一張是吏部的公文,上面是這麼寫的,我念唸啊!:”
和尚拿了一份折樣的東西念道:“茲,免去大同府靈丘縣稅課局大使周行德大使一職,回吏部候用……對了,稅課局大使應該是個官吧,好象是九品。”
“哦,還有一份就是這個叫周行德的官員的身份證,按照你們明朝人的說法就告身。上面寫着:周行德順天府順義縣周家莊人,長身,面白,無髯,眼大……”
“住口!”山大王突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叫:“果然是個當官的,糟糕,我們殺了個官,這下麻煩了!”
在小五臺山山寨對面的一處山頂,卻站着兩人。
這二人一高一矮,身材都很瘦小,尤其是矮的那個,還佝僂着身體。
正值三伏天,白花花的太陽一曬,眼前的景物都熱得扭曲了。
兩頭健馬散放在草坡上,天氣實在熱,這兩頭畜生也懶洋洋不肯吃草。
說來也怪,這麼熱的天這二人卻身披黑『色』大氅,口鼻皆用黑布蒙上,可『露』在外面的額頭上卻不帶半點汗珠。
矮的那人輕輕咳嗽一聲:“三姐,對面那羣山賊好象得手了,我們是不是該過去了?”這人『露』在外面的額頭上堆滿了層層疊疊的皺紋,一縷白髮從黑布中探出來,顯得的很是蒼老。
那個叫三姐的卻沒回頭,反手搭涼棚朝遠方看去。
大概是知道三姐心有顧慮,那矮個老者喘了一口氣:“三姐,我知道你在顧慮什麼,此事關係重大,山東那邊和京城如果聽到風聲,肯定會派人過來的。若要動手,早就殺將出來了,還用等這麼久?依老奴看來,夜一長,夢就多,我們還是先下』。”
那個三姐總算轉過身來,那雙剪水一般黑白分明的眸落到老者身上。良久,秀眉微微一揚,眼睛裡透出一絲颯爽英氣。她的聲音有些沙啞:“顧伯,你說,如果拿到那物,對我等又有什麼好處?”
顧伯又開始咳嗽起來,咳得眼睛裡滿是紅絲,半天喃喃道:“三姐,老頭自來就是個沒心思的人,你叫我做什麼,只管做就是了,又何必想那麼多?不過,但凡能夠給姓朱的一家添些麻煩,老頭就算是三刀六洞,也願意去做。教中兄弟在山東死得太慘了,此仇不報,誓不爲人。”
聽到顧伯說出這話,三姐眼中『露』出一絲哀傷。
須臾,嘆息一聲:“你也別問那東西我們拿到手中又何用處,其實我也沒想好。不過,此物牽動那姓朱老賊的兩個兒兩個孫,必然要緊,只要捏在手頭,總歸是一件用有之物。就算不能爲我等帶來直接利益,只要能讓京城『亂』上一陣,對我教弟兄也是大有好處。我本以爲山東那邊和京城會有人來,這隱忍不發。看來,那兩處還沒得到消息。我也是太小心了,對,顧伯你說得不錯,夜一長夢就多,走,去山寨拿東西。”
顧伯眼睛裡閃過一絲歡喜,這麼熱的天,他年紀又大,在太陽底下站了半天,也有些遭不住:“三姐,我們身上統共也就十兩一錢銀,付定金用了十兩,剩下九十兩可沒處着落。”
三姐看了他一眼,笑笑:“有錢就辦有錢的事,沒錢就辦沒錢的事。”
顧伯有些遲疑,問:“三姐的意思是招那全山寨入我神教?”
三姐冷笑:“那羣廢物拿來做什麼,直接殺光了事,也免得走漏風聲。”
“明白。”顧伯佝僂的身體一挺,渾身上下散發出一股陰森的殺氣。
三姐:“對面寨裡的人都進了聚義廳,等下你堵住大門,我親自動手,休要走了一個。”
說罷,二人跳上馬,潑風也似朝山下跑去。
聽說一不小心殺了個官員,山寨中衆山賊都嚇得面『色』發白。
的確,他們在此處做沒本錢買賣,手頭眼着實沾了些人血。可因爲山寨窮得緊,加上此處交通不便,官府也懶得發大軍征剿滅。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此時的大明朝正處於國力鼎盛時期,可先是鄭和下西洋,然後又是疏浚大運河,將京城從應天府遷到北京,接着就是不斷對蒙古用兵,其實國庫已經空虛。沒有兵部的兵符,地方駐軍也沒興趣耗費錢糧來討伐這二三十個小蟊賊。
可現在不同了,殺了一個九品官員必然驚動朝廷。想來也是,整個大明朝從一品大員到九品小管,加一起也不過一兩萬來人,就這麼平白被劫道的給害了,若不找回場,朝廷臉面何在?
因此,往日間生髮,大夥兒只挑普通老百姓搶,斷斷不肯去碰官家的人。
山大王雖然粗魯不文,可這其中的厲害卻是知道的。
這太行山以北就是宣大軍的防區,此刻,永樂皇帝正在對韃靼阿魯巴用兵,一個不大的區域就駐了上萬精銳。到時候也不需太多,隨便來個百八十人把山一圍,就夠大家喝一壺的。山大王不認爲自己手下這羣烏合之衆是常年與蒙古蠻作戰的官兵的對手。
“老大,咱們還是逃吧!”辛老幺聲音發顫,一雙腿抖得厲害。
“可是,就這麼走了,那樁暗花怎麼辦?”又有小嘍羅忍不住出言提醒。
山大王臉上陰晴不定,畢竟是一百兩銀的花紅,就這麼扔了,卻捨不得。他半天一咬牙,惡狠狠道:“不急,再等兩天。『奶』『奶』的,人爲財死,鳥爲食亡,我就不信官軍有千里眼順風耳,這麼就找上門來。”
“對對對,老大說得是。”
“可是,還是得早做打算,大傢伙下去收拾好東西,只等銀一到手,一把火燒了這個鳥寨,大家朝南跑。”山大王走到那和尚身前,想拍拍他的肩膀,卻發現這廝實在太高,只得悻悻地將手收了回來。
“和尚,想不到你居然認得這麼多字,這次若不是你,我等還真要被官軍給剿了。看你這禿驢也是個酒『色』財氣樣樣都來的人,否則也不會長得如此水靈。我說,你也別回廟裡去了。一天三頓青菜豆腐有什麼意思,還不如跟着老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活。”
“那感情好。”被稱着和尚的人苦澀地笑了笑:“我不是和尚。”
“對,從現在開始你就不是和尚了。”山大王點了點頭,提起帶血的鬼頭刀在他屁股上拍了拍:“你找張布條把這頭肥羊的臉擦乾淨,等下主顧來驗貨的時候也好交帳。”
“擦……擦死人的臉?”和尚有些口吃。
“怎麼,不肯,一個死人你也怕,姥姥!”山大王牛眼一瞪,裡面全是兇光。
“好,我擦就是了,倒不是怕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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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2113145,n《天下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