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上稅差不多都清算好了,只等這兩天上繳戶部度支司就行了,再過個五六天,衙門裡就可以封印放年假,大家高高興興回家過大年了,這節骨眼上居然出了這種事!
府尹大人發話要查賬,還要一查八年!這八年的賦稅清單,可是整整堆滿了幾間庫房啊!這要全部清查一遍,得做到何年何月才清得完?!
司戶司衆人心中哀鴻一片,卻也知道這種時候半點不能打馬虎眼,心裡暗暗把惹事的人罵了個祖宗八代,手下卻忙不迭地兩兩交換了稅冊賬簿的原始記錄,開始盤起賬來。
一時間司戶司裡算盤珠子噼啪作響,震得人耳膜發嗡。
易長安退到了門口,沉默地看着裡面的一片忙亂,正想回頭讓人把椅子和火盆搬來,一回頭,一道憔悴的人影突然印入眼前。
易長安有些驚訝地迎上前兩步:“曠參軍……”
一臉枯敗的曠揚名搖搖晃晃走來,向寧玉堂和易長安深揖了一禮:“下官多謝兩位大人昨日的相助,犬子……今天一早已經送上山了,下官聽說司戶司正在盤賬,還請大人恩准,讓下官一起出一份力!”
曠賢才八歲,沒有成丁,按燕京這邊的風俗,沒有成年的小孩子是不能在家裡擺放靈堂的,停得一夜,第二天就要下葬。曠家昨天夜裡買墳地買小棺忙亂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將曠賢送到墳山下了葬。
昨天寧玉堂和易長安都派人送了奠儀過來,曠揚名今天一早下了山後,神情恍惚,一心想着先過來致謝;才進衙門就聽說司戶司在全部重新盤賬,想到兒子可能就是因爲這賬目中的問題而慘遭橫死,曠揚名立即提起一口氣來上前請纓。
寧玉堂瞧着曠揚名因爲生生熬了一夜,臉上毫無血色,沉沉嘆了一聲:“曠參軍,你……還是先回去休息休息吧,你家裡纔出了這事,要是你也病倒下了——”
曠揚名搖了搖頭,睜着猩紅的雙眼看向易長安:“易大人!求易大人告訴下官一句實話,是不是因爲司戶司的賬目中出了問題,所以纔會出了這些事?”
易長安遲疑片刻,緩緩點了點頭:“目前看來,很有可能是這樣。”
“大人,下官想留下來,清算出錯漏!”曠揚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咚咚咚地給寧玉堂和易長安磕起頭來,“下官無能,護不住自己的兒子,如今只有奮力清查出賬目,讓惡人惡行早些現於這天日之下,也算……也算是給賢兒報仇……曠揚名還撐得住,求兩位大人成全,求兩位大人成全!”
曠揚名以頭搶地,保持着磕頭的姿勢不肯起來,膝前的青石地面上卻滴下了一滴水漬,然後又是一滴,兩滴,慢慢洇成了一團。
易長安心中愴然,轉頭看了寧玉堂一眼,見他輕輕點頭,忙上前將曠揚名扶了起來:“曠參軍,起來吧,寧大人已經答應你了!”
曠揚名連忙抹了把臉站起身來,又向寧玉堂和易長安深躬了一禮,急步走進了司戶司;很快,司戶司裡又多了一道清脆的算盤聲響起……
御書房裡。
巨大的金絲紫檀牙頭浮雕草葉龍紋的翹頭案前,燕恆面色凝重地跪在地上,雖然房間裡鋪了厚實的織絨氈毯,地磚下鋪設的地龍也把溶溶暖意傳了上來,但是跪得久了,膝蓋處仍然隱隱傳來疼痛。
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這樣跪過了……翹頭案後的那位天下至尊,卻彷彿根本沒有看到眼前這個兒子一樣,兀自在案桌上批着摺子。
燕恆面色不變,微低着頭一聲不吭,似乎就打算這麼一直跪下去。
案桌後終於傳來了狼毫的玉管被擱到筆洗上的聲音,燕皇掃了一眼恭謹跪在桌前姿勢未變的兒子,淡淡開了口:“起來吧;不是你的錯。”
“兒臣慚愧!”燕恆擡眼看向自己的父皇,卻並不起身,“如果不是兒臣昨天才發現端倪,追問了武任明,那些人也不會得逞這麼些年——”
“行了,起來吧。”燕皇站起身一擺手,負手在案桌邊走了幾步,“武維國教子不嚴,與你何干?你只是娶了武氏女,可不是給他當爹,要管着他那一府!”
燕恆這才赧然站起身來,垂手低頭聽着燕皇說完話,才低低應了一聲:“是,兒臣……多謝父皇。”
“倘若這點事朕都不信任你,當初也不會立你爲太子了!”燕皇雖然瞧着兒子那模樣順眼,心裡的氣略消了些,卻還是輕斥了他一句,這才揚聲吩咐守在門外的大太監劉繼,“把鄭文明和周良保給朕叫過來!”
鄭文明是大理寺正卿,周良保是錦衣衛指揮同知。燕恆目光微閃,知道自己這位父皇是氣得狠了,這件案子,不僅會要嚴辦,更會擴大範圍清查一遍了……
劉繼聽到燕皇口諭,連忙進來應了聲“是”,躊躇了片刻,低低提醒了一聲:“皇上,武國公還帶着他那三子跪在殿外……”
殿外可沒有鋪這厚氈毯,這大冷的天兒,直接跪在水磨方磚上的滋味兒可不好受。那個武任明倒罷了,武維國既是國公,又是上了點兒年紀的人,還是太子殿下的岳父,一直跪在那裡,怕太子面上也不好看……
燕皇卻淡淡橫睨了劉繼一眼:“還不快去?!”
劉繼再不敢多話,連忙躬身急步退了出去。
燕皇這才踱了幾步,重新在案桌後的龍椅上坐了下來:“子不教,父之過!武維國這國公當了這麼些年,朕瞧着,竟是把他父親當年的教誨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哼,居然教出了這樣的兒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一個根本不入流的戶部度支司吏目,被人慫恿幾句,就敢在皇稅上動手腳,還真當朕的國庫是他武家的不成?!”
燕恆臉色變了變,立即重新又跪了下來:“父皇息怒,兒臣回去後一定嚴拘武氏清嫺不得驕縱!只是此事全系武任明私下所爲,清嫺她常居東宮,並不知情……”
他這兒子,從來既不聽信婦人之言,遇事也並不把責任推卸到婦人身上,倒還有幾分擔當。罷了,這事說到底他也是不知情,不然也不會才追問出事情,就緊急帶着武維國父子進宮陳情了……
燕皇心裡稍微順氣了幾分,“唔”了一聲,起身親自將燕恆扶了起來:“行了行了,這又不是你的錯,只是有心人暗中算計;起來吧。”
“謝父皇寬宥!”燕恆連忙站了起身,心裡微微鬆了一口氣;目前看來,他這一關,在父皇面前算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