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嘉樹眼珠微微往下轉頭,望着和自己臉頰近在咫尺卻沒有揮下的巴掌。
兄長教訓弟弟天經地義,他已經準備好了挨一耳光,不明白姬清遠爲什麼沒下手。
“大哥,你爲何……”
姬清遠舉着自己的手臂,注視着不知何時又長高了半個頭的弟弟。
“你爲什麼不躲?”
他剛剛怒急攻心,下手也極快,但對姬嘉樹而言,提前察覺到他的動作輕而易舉。
但姬嘉樹就這麼站在那裡,不躲不閉。
他是個比自己弟弟還要弱的兄長,剛剛嬴抱月被捲入洞中,姬嘉樹是僅一絲之差沒能抓住她,他卻是連到達她身邊都做不到。
望着弟弟眼中的痛苦和不解,姬清遠忽然明白,姬嘉樹其實恨不得現在有人能給他一巴掌。
姬清遠明白這種感覺。
心太痛的時候,人甚至會渴望肉體上的痛苦。
但他不允許姬嘉樹以這種方式逃避。
姬清遠放下了自己的手臂,目光冷如冬天的湖面。
姬嘉樹擡起頭,“大哥,你……”
“很痛苦吧?”
姬清遠淡淡開口,姬嘉樹的聲音戛然而止。
“你想有人來揍你一頓,我偏不動你。”
姬嘉樹袖子下的拳頭死死握緊,“大哥,我不是……”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放棄高階大典,一個人去找她,”姬清遠心平氣和道。
“你的前途是你的事,我不過姬家一私生子,沒有義務也沒有立場來干預你。”
在姬嘉樹反駁之前姬清遠擡手止住他繼續道。
“但我要提醒你一件事,你還記得你現在能完好無損的站在這裡,是因爲什麼?”
“這一路上,就沒有修行者會主動對你下手的,是爲什麼?”
姬嘉樹愣住。
姬清遠面容不喜不怒,眼前浮現起那個他一直很厭惡的父親的身影。
恨姬墨是一回事,但有件事姬清遠知道他的母親沒有做錯。
那就是把他和安歌放在姬家。
姬清遠面對着姬嘉樹,一字一頓道。
“記住,我們能這麼平安無事地站在這,是因爲我們是東皇太一的兒子。”
即便不一定真心愛護過他們,但姬墨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他們永遠的保護。
“我們會沒事,因爲我們的父親足夠強,”姬清遠平靜道,“你和父親相處的時間比我長,我姑且問你一句。”
“不管發生什麼。”
“我們父親有耽誤過修行麼?”
姬嘉樹渾身一震。
姬清遠一動不動站在地上,沒錯,他恨自己的父親,在通過永夜長城後這種恨意就愈發強烈。
七年前,他的父親沒能救到他的母親。
但姬清遠卻不得不承認父親在七年後的強大。
林抱月上輩子去世後,他呆在清安院中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如行屍走肉,無心做任何事。
再然後他母親去世,他愈發墮落,任憑自己沉浸在悲傷中。
但他的父親卻立即趕赴帝都,處理國事,在六國分裂時爲南楚爭取到了最大的利益,和其他神子一起迅速穩定下了大陸局面,隨後纔回到南楚。
姬墨回到南楚時,全家人都去迎接,他雖沒能去,但遠遠站在清安院門內,看到了那個男人。
身爲神子,他父親卻整整瘦了一圈,眼下有着深深的黑青,目不斜視地走着。
再然後,他聽說父親在家休息不到一個時辰,就進宮面見南楚王,隨後處理御禱省國事,再然後入紫華山閉關。
大司命和少司命死後,不少神子的功力都有所下降,唯獨他父親在變強。
也許可以說這一切都是因爲他父親並不深愛他的母親。但那一天站在門後,看見骨瘦如柴但依舊目不斜視的父親經過的一幕,給姬清遠留下了至深的印象。
冷酷無情也好,心如磐石也好,這就是能攀到修行界頂端的修行者。
再然後,發生了那個東吳少年上門挑戰他父親的一事。
“你知道七年前李稷曾上門挑戰過我們父親麼?”姬清遠注視着姬嘉樹的眼睛道。
姬嘉樹一愣,那時他年紀還小,只聽說曾有膽大妄爲的東吳修行者來過國師府,沒想到那個人居然是李稷。
可是七年前的話,李稷他……
“七年前的話,昭華君和你現在一般大,”姬清遠淡淡道,“他境界也不高,但就敢挑戰神子。”
那個時候聽說李稷也才失去重要之人。
“他被父親打斷了全身的經脈,幾乎成爲廢人。”
ωwш◆ TTKΛN◆ C〇 但結果李稷不但沒有廢,置之死地而後生,境界更深一籌。
這世上,沒有一種強大不需要付出代價。
這種代價換來的不是挽回過去的力量,而是將痛苦踩在腳下不斷向前的力量。
“我知道你痛恨剛剛沒有抓住她,”姬清遠平靜道,“但正因如此你纔要變強。”
他靜靜注視着自己的弟弟,他很清楚單論身爲修行者的資質和心性,姬嘉樹不輸給任何人。
但和李稷孟詩這樣的頂尖修行者相比,姬嘉樹有一個關鍵的不足。
那就是所經歷的磨難的不足。
姬嘉樹現在穩定的心性大多來自於他父親那近乎魔鬼的訓練,但在中階大典前,姬嘉樹甚至沒有走出過南楚。
當然,就算未曾遠行,姬嘉樹在同齡人之間的能力依舊是拔羣的。
他們這羣人裡現在境界最高的人是李稷和孟詩。李稷比姬嘉樹大七歲,單看露出面具的那雙眼睛,姬清遠就隱約能猜到李稷應該經歷過相當可怕的事,而孟詩身爲平民一步步往上爬的經歷更是絕無僅有。
姬嘉樹已經相當優秀了。
如果他不是想要站到嬴抱月身邊的話。
姬嘉樹的心意除了嬴抱月外所有人都能看懂,但這輩子兩人看似同齡,經歷的差距卻實在太大了。
“嘉樹,”姬清遠在心中嘆了一口氣問道,“你真的想抓住她麼?”
姬嘉樹一怔,定定凝視着兄長的眼睛,點了點頭。
“那你將來會很辛苦。”
姬清遠輕聲道。
追上嬴抱月,對十五歲的少年而言,太辛苦了。
他原本不用這麼辛苦。
姬嘉樹心頭一跳,彷彿明白了兄長在說些什麼。
他沉默一瞬。
“大哥,但我不想放棄。”
姬清遠神情複雜地注視着自己的弟弟。
“那你就變強吧。”
和他不一樣,姬嘉樹至少有着向着月亮伸出手的機會。
“你應該知道該怎麼做了。”
姬嘉樹定定站在原地,指縫中緩緩流出鮮血。
他知道該怎麼做,但如果要變強,那麼他就要在這裡做出選擇。
姬嘉樹站在這裡,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要撕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