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長城邊的夜,總是彷彿比其他地方的夜晚更黑夜更長。
萬籟俱寂。
深夜和黎明的分界線,正是無論人還是獸都睡得最深沉的時候。永夜長城上守夜的火堆都已經熄滅,反正再過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所有兵士都忍不住打起了瞌睡。在一片鼾聲中,睡得東倒西歪的兵士堆中,無人注意到一個瘦小的兵士悄悄睜開了眼睛。
他的體一動未動,如果不是黑白分明的眼睛,簡直如同一具屍體。而他睜開眼睛,凝視着不遠處熄滅火堆裡或明或暗閃動着的幾顆火星,安靜地注視了許久之後,這人靜靜抽出身邊被其他同伴壓住的手,緩緩站了起來。
瘦小兵士的身上披着毫不輕巧的鎧甲,但他緩慢地站直身體,卻沒有產生一絲鎧甲摩擦的身影。
下一刻,他握住腰邊的刀柄,用同樣緩慢地速度向火堆走去,然後穿過。
永夜長城名爲長城,但事實上長城並不只是尋常人以爲的是一道單獨的城牆,而是由城牆、關城、敵樓、墩堡、營城、衛所、鎮城烽火臺這些部分夠構成。
這個瘦小的兵士守夜所待的地方就是烽火臺。
因爲長城的構造複雜,烽火臺更是容易受到騎兵衝擊的地方,需要時時修整,所以永夜長城除了守城的兵士,最多的就是修整城牆的民夫。
這些民夫大多是世代的奴隸、服徭役的平民和犯事的罪人,比兵士更爲辛苦,不但在開戰之時缺乏人手之時會被送去填溝壑,平日更是會被要求沒日沒夜地幹活。
曾經秦就是因爲如此苛待民夫建起永夜長城,被斥責稱爲暴秦。但在秦帝國破碎後,北魏將永夜長城據爲己有,長城被北魏接管,長城下民夫的生活卻也沒有任何改變。
在長城腳下,一隊一隊的民夫身着粗衣,臉上佈滿塵土帶着麻木的神情在火把微弱的光線下搬運着石塊。
在這裡民夫沒有名字,更沒人會記得他們的面容,就如人不會記得路邊的雜草。
畢竟誰都不知道明天看到的這些民夫還是不是今天這些。
瘦小的兵士蹣跚着從城樓上走下,像是想去找個地方方便,而此時正值民夫換班的時候,精疲力盡的民夫們也緩慢地散開,不少直接倒在路邊昏睡過去。
看到瘦小的兵士,尚且清醒的民夫們都恐懼地避開。瘦小兵士神情冷淡地往前走,一直走到此處城牆的盡頭,那裡有一片稀疏的松林,松林下的牆角稀稀拉拉靠着少數昏睡的民夫。
周圍安靜極了,天上只有幾顆星子。
瘦小兵士緩慢地走進松林裡,周圍已經空無一人,而就在他走進的時候,靠在最裡面牆根上的一個民夫忽然靜靜睜開了眼睛。
“怎麼,你今晚突然過來,出什麼事了嗎?”
那是個滿臉絡腮鬍子的男人,滿是塵土的臉連年紀都看不出來。但當他緩緩直起身體時,才能發現他比尋常男人都要高些。但因爲平素搬磚都佝僂着身軀,才讓人看不出來。
“沒什麼。”似乎一點都不驚訝會有人突然說話,瘦小的校尉靜靜站在靠在牆根的民夫身邊,“只是我剛剛做了一個噩夢。”
“噩夢?”民夫嘶啞着嗓子開口,“你夢見了什麼?”
瘦小的兵士擡起頭看向天上的月亮,“我夢見了她。”
靠在牆根上的男人一怔,濃密鬚髮中透出的眼睛同樣看向天上的殘月,“原來她對你而言是一場噩夢?”
“不是,”瘦小的兵士握緊了腰邊的刀柄,靜靜開口,“只是只能在夢裡見到她,對我而言是一場噩夢。”
只能在夢裡見到,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噩夢。
“是嗎?”坐在地上的男人聞言一頓,沉默許久後緩緩開口,“那這的確是一個噩夢。”
不知還要持續多久的噩夢。
“這樣的夢我做過許多遍了,”然而就在這時站得筆直的兵士忽然開口,“今日醒來,卻忽然心跳得厲害。”
“是嗎?”地上的男人聞言一愣。
“最近……大陸上有發生什麼嗎?”兵士低下頭問道。
“發生什麼事……”地上的民夫沉默了一會,“長城內最近最大的事,就只有南楚的初階大典了。”
“初階大典,”兵士聞言瞭然地點頭,“又到了這個時候了啊。”
“但今年應該沒什麼看頭吧。”
“本該如此,只是……”地上的民夫聞言卻沉默了一瞬,“今日我搬石頭的時候,看見有幾個軍官收到了紅羽鴿的信件,當場氣憤不已,抽了好幾個民夫。”
“發生了什麼?”兵士一愣。
“聽說這一屆的初階大典,衆人戰第二輪,北魏居然輸了。”民夫皺着眉道。
“北魏輸了?在馬球上輸了?”瘦小的兵士聞言一愣,“後遼應該已經不行了,誰打敗了北魏,難道是……”他沉吟了一下睜大眼睛,“難道是南楚?”
“不是……”地上的民夫神情愈發複雜,“人選你絕對想不到。”
他頓了頓開口道,“是前秦。”
“秦?”瘦小的兵士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震驚的神情,“怎麼可能?”
“我也覺得不可能,已經發出消息讓三哥去查了。”地上的男人靜靜道。
“三哥……”兵士聞言神情複雜,“他在雁門關的生意還好麼。”
“還好,鋪子最近有不少人來,但他顧了幾個夥計,從不親自露面,”看着瘦小兵士聞言擔憂的眼神,地上的民夫解釋道。
“所以具體的消息,三哥應該能查出來,”男人道,“但只聽傳言,南楚初階大典這一次像是出現了不少意外,衆人戰纔打了兩輪,就出現了不少狀況。”
“衆人戰第一輪,就是前秦的勝利。”
“連勝兩場……”瘦小的兵士難以置信地沉吟道。
“不光是這些,”地上的男人忽然擡頭看了他一眼,“有一個消息在三哥沒驗證之前,其實我沒打算告訴你。”
“是什麼?”瘦小兵士蹙眉問道。
“前秦打敗北魏的那場馬球戰……”地上男人神情複雜地凝視着他滿是老繭的手,閉了閉眼睛靜靜開口。
“那場比賽,據說率領前秦馬球隊取得勝利的,是一個少女。”
“少女?”瘦小兵士聞言一愣,拿在手上的刀劍險些掉到地上。
“居然有女子參加了初階大典?”下一刻,他撈起刀劍,死死盯着地上男人的眼睛
“她是誰?”
“據說是前秦長公主,春華君姬嘉樹的未婚妻。”男人靜靜說出那個名字,“名喚嬴抱月。”
“那個前秦送到南楚去的和親公主?嬴晗日的妹妹?”瘦小兵士神情更加愕然,“這不可能吧?她……”
然而下一刻,他的聲音忽然停止,只是靜靜看着身邊男人滿是滄桑的面龐。
“具體的只能等三哥的消息,”男人靜靜道,“我們能做到的就是靜觀其變。”
“另外有一個離譜的小道消息,說前秦今年打算在衆人戰中三場全勝。”
“全勝?”瘦小的兵士眯起眼睛。
“這不可能吧,”他緩緩道,“畢竟衆人戰第三輪可是人力所不能及的,畢竟需要……”
上天的眷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