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稷的背影消失不見,清安院再一次變得空空蕩蕩,姬清遠低頭繼續看他手上的書。
“我要去找一個人。”
那個男人說這句話時的堅定不知爲何一直浮現在他眼前。
他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大吧?
就在李稷說那句話時,姬清遠像是又看到了七年前那個浴血向他父親發起挑戰的東吳少年。
現在他已經知道他們是同一個人。
更知道李稷要找的人是誰。
但姬清遠是打死也不會將少司命的去向告訴那位天階修行者。
想起那個夜晚,身受重傷嬴抱月向他追問水法者破境天階地點時的情景,姬清遠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不知道嬴抱月有沒有猜出李稷就是他提過的那個尋找少司命下落的東吳少年,但姬清遠已經下定決心不把這件事告訴她。
想起這兩人這輩子的關係和相處的那些細節,姬清遠只覺造化弄人。
雖然如果有李稷階在身邊她這一路上定能安全許多,但此時姬清遠非常慶幸李稷沒有跟着一起去。
如果那兩個人繼續在一起,終究有一天是會出事的。
只不過李稷留在南楚,是不可能找到他要找的那位仇人了。
因爲真正的少司命,今日就要離開南楚了。
注視着那個男人離開的方向,姬清遠神情複雜。
雖然他迫不得已瞞着那個男人這個關鍵的消息,但姬清遠很清楚,李稷進行的本就是一場無望的尋找。
姬清遠堅信嬴抱月不管有沒有失憶,都不可能錯殺好人。
李稷的仇人應該另有其人。
同時不管李稷怎麼尋找,他心中的那個人都不會回來了。
只不過他到底找了多少年?他又是如何做到那麼多年都不曾改變的呢?
就算他能找到所謂的少司命,但他一個天階又能對原本的神女做些什麼呢?
姬清遠不知道那個已經二十出頭的男人爲何會如此堅如磐石一般地去追尋根本做不到的事。
但他欽佩這個男人的勇氣和堅定。
只因他已經沒有這樣的勇氣了。
姬清遠靜靜看向堆滿書卷的書案。這纔是他這麼多年來熟悉的世界。
他年幼的時候不顧一切都想離開這個院子,哪怕被他父親威脅要打斷他的雙腿也要偷跑出去,跟在那個少女身後去看這個世界。
但直到他發現,他越喜歡她,越想追逐她,他的父親只會越恨她。
恨到想要殺了她。
於是他學會了等待。
只因這是他弱小不能修行的他,唯一能夠保護她的方式。
這一方書案就是他的世界。
而就在九年前,他在這裡等來了她的婚訊,八年前,等來了她的死訊。
七年前,等來了母親的死訊。
他的母親至死都在保護那個少女,而他卻什麼都沒能做到。
他甚至連復仇的勇氣都沒有,就這麼碌碌無爲地過了七年,直到那一束光,自己照入了這一方書案。
是她自己回到了這裡。
那個少女誰都沒有倚靠,她是靠着自己的力量回到這裡,又走出這裡。
七年來什麼都沒做的他,又怎麼有資格再跟在她的身後?
他早已不是那個純白無瑕的他了,而她卻還保持着最初清澈的模樣。
這讓他情何以堪。
姬清遠靜靜注視着書案上那些書籍,每到這個時候他就會有些明白了他那個父親年復一年愈演愈烈無處發泄的憤懣。
只因她們富有四海,可以憑藉自己的力量飛出這片天地,用自己的雙腳丈量這片大陸。
但他們卻只能困於這方天地,終身不得解脫,被越丟越遠,無法觸及她們的世界。
也許他和父親也是同一種人。
姬清遠注視着案上的書卷,書卷上有一個字被泅溼的痕跡,但他看不清這是什麼,他也不想明白這是什麼。
姬清遠靜靜坐在昏暗的室內,這時案前投下一片陰影。
“人都走了?”頭頂上傳來一個輕柔的女聲,姬清遠擡起頭看着這些年唯一和他相依爲命的人。
“安歌。”
姬清遠看向面前的妹妹道,“我以爲你會和她一起走。”
“她邀請過我,”姬安歌靜靜道,“但我拒絕了。”
“爲什麼?”姬清遠問道,“你最近看上去很喜歡她,你要是擔心父親那邊,你可以先走我,會和他說的。”
“沒有爲什麼,我一個不能修行的女子去參加修行者的大典做什麼?”姬安歌搖頭道。
姬清遠眉頭一皺,“你不是不能修行。如果你想要修行,我可以幫你去爭取。”
“可你呢?”姬安歌聞言只是直直看着面前的男子,“大哥,你爲什麼從不爲你自己去爭取?”
姬安歌盯着他的眼睛問道,“大哥,你在怕什麼?爲什麼你不敢修行?”
姬清遠一愣,卻只見眼前他一直當做什麼都不懂的小女孩的妹妹俯身直視着他的眼睛。
“怕你比不上其他公子?”
“怕你趕不上她?”
“怕自己成爲第二個父親,被她嫌棄?”
“我說你們男人真是沒用,”姬安歌冷冷一笑,“就算比不過她又有什麼?母親也從來沒有嫌棄過父親,只不過是父親他自己想不開罷了。”
“安歌,你……”姬清遠怔怔看着面前的少女,“你難道已經……”
“沒錯,我猜出來了。”姬安歌深吸一口氣,“她應該……就是你心裡的那個她吧?”
姬清遠聞言渾身一震。
“能讓你目不轉睛一直凝視着的女子,這世上我不知道有第二個,”姬安歌注視着眼前的兄長神情複雜,“大哥,她就是她的吧。”
那個她從來沒有見過,但在成長的過程中卻一直存在於他大哥的思念之中的女子。
“是,”想起姬安歌這些天對嬴抱月的稱呼,姬清遠自責於自己的遲鈍,他擡頭看向姬安歌道。
“你應該叫她姐姐。”
“果然啊,”姬安歌淡淡地笑了,“可惜我之後沒機會再叫了。”
“我……”姬清遠眸光一頓有些自責,卻只見姬安歌看着他道,“我不可能把一你個人丟在這裡,況且沒有你在我也沒有出門的勇氣。”
“我們都被困在這裡了。”少女環視着這間堆滿書卷的書房,環視着這個她從小長大的院落。
他們是被全大陸人注視着的大司命之子。
兄長是不能越過嫡子的私生子,她是必須恪守閨閣之訓的女子。
女人沒資格修行,她要長成一舉一動柔美典雅的世家貴女,精通人情往來針織繡藝,卻唯獨不需要走出宅院的勇氣和力量。
也許這樣就好,過去看到的那些浴血拼殺,那個女子在高臺之上華美的身影,只是一瞬的雲煙。
是她做過的一個很美的夢。
那個女子尚且自顧不暇,她好不容易回來了,她不想拖累她,不想輕易打碎那個夢。
因爲她是這片大陸上所有女子的夢想。
姬安歌向緊閉的房門伸出手去。
然而就在她準備收回手心之時,原本緊閉的房門忽然被砰的一聲打開。
炫目的光線一瞬間涌進來,姬安歌被刺得眯上眼睛。
就在日光之中,她看見了那個纖細的身影。
“果然你們都在這。”
嬴抱月站在門口,向屋內的少年和少女伸出手去。
“走吧。是時候離開了。”
她微微一笑。
“我來帶你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