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亮之前,嬴抱月最後一個去見的人是樓小樓。
“殿下?你怎麼來了?”
就在嬴抱月掀開國師府馬車車簾之時,就看到了一雙亮晶晶的眼睛。
平日裡車中負責照顧樓小樓的姚女官在晚上會去姑娘們的車廂裡睡覺。故而此時在黎明的前夕,馬車中只有樓小樓一人。
“我還想問呢,你晚上是不睡覺麼?”嬴抱月在車頭坐下,靜靜注視着黑暗中男人明亮的眼睛,“差點被你嚇到。”
畢竟誰能想到臨時決定過來,打開車簾卻有一雙瞪得像個銅鈴的眼睛等着你。
“被嚇到的是屬下才對,”樓小樓苦笑,“我只是在戰場習慣了,一有動靜醒得快。”
這大概是在戰壕中睡過的老兵的習性,眼睛一睜就十分清醒。
不過不知道是不是這地方有些邪性,樓小樓今夜的確也沒睡好。
醒來後他的手都摸上枕下的劍柄了,卻在看到來人時一怔。
其實這一路因爲不在同一輛馬車,自打受傷他也一直在躺臥休息,他和嬴抱月很少見面。
但樓小樓知道他當務之急是養傷,傷養好養徹底了才能更好的保護她。
沒想到在這個時候,這名少女卻來了。
“你的傷怎麼樣了?”嬴抱月問道。
“已無大礙,”樓小樓握緊劍柄,“其實已經可以下地了,之前是爲了避免傷口開裂才未曾動彈。”
“雖然躺了這些天筋骨都生鏽了,但一旦發生什麼,屬下還是能提劍殺敵的!”
黑暗中男人虎虎開口。
“嗯,這就好,”嬴抱月笑了笑道,“我來,是有件事要麻煩你。”
“殿下請說。”
“我們五個人一起來的南楚,也一起離開了南楚,”嬴抱月看着樓小樓輕聲開口,“五人之中你境界最高也最年長。”
黑暗中樓小樓看不清少女的神情,只聽她認真地開口。
“如果發生了什麼,歸辰歸離和姚姨就交給你了。”
這句話什麼意思?樓小樓聞言心頭一緊,着急上火地開口,“殿下,你……”
“樓校尉,我和你境界相仿,”嬴抱月靜靜注視着他,“修行者要保護的是普通人和境界比自己低的人。”
聽到這個少女的稱呼,黑暗中男人瞳孔一縮。她的這句話讓他想起了曾在軍中背過的一句誓言。
“我是修行者,我是大秦軍人,我生來就是高山,爲了庇護他人。”
生來就是高山,爲了庇護他人。
這句話是每位修行者加入邊關軍時必須發下的第一句誓言。據說當年是大司命林書白所寫。
“你是我的護衛,但你更是大秦的軍人,你發過誓,你不是我的私兵,”嬴抱月注視着樓小樓,“記住你要保護的是什麼人。”
樓小樓渾身一凜,下一刻閉了閉眼睛,在黑暗中點頭。
他當時第一次看到這句話雖覺熱血沸騰但又有些不解,因爲大秦的軍人誰都知道,大司命林書白不是天生的修行者。
卻寫出了這樣一句話。
但他現在明白了,爲什麼那個千古只有一人的女子能寫出這句話。
下一刻嬴抱月語氣放緩,輕聲開口,“我們五個人一起來,也要一個不少地到達東吳。”
“好,”黑暗中樓小樓注視着那雙清澈的眼睛,“屬下用性命擔保,一個都不會少。”
“不需要你的性命,”嬴抱月道,“你也在這一個之中。”
樓小樓心底一暖笑了,“好,殿下救下的這條命,屬下絕對要護得好好的。”
這時他也終於明白,爲什麼當年那麼多封家書裡他的大哥都反覆說自己不能死。在這雙眼睛逼你許下的諾言之下,又怎麼能輕賤自己的性命。
即便七年杳無音信,但樓小樓一直堅信着那個男人沒有死。
那個滿心滿眼都是他的郡主的男人不會死。
“殿下,”就在嬴抱月起身要離開之時,樓小樓忽然從後面叫住了她,“你不去找他們嗎?”
嬴抱月腳步一頓,回過頭來。
黑暗中男人的雙眼亮如明星,“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在哪裡,但我相信他們還活着,他們一定會幫你。”
樓小樓一直有一個疑問。
他雖沒見過什麼死而復生的人,但一般這種情況復活後不是都會率先去找自己當年的下屬和助力麼?
他不明白爲什麼嬴抱月沒有這麼做。
這個女子爲什麼不去找他大哥和她當年的那些屬下?
難道是因爲找不到?還是說她和其他人一樣認爲他們都死了?
想到他的大哥可能還在不知名的地方苦苦支撐,樓小樓就覺得有些難過,“殿下,我大哥他……應該沒有死吧?”
“我不知道,”嬴抱月看着樓小樓認真道,“但我當年給他們的最後一個命令是,不要死。”
樓小樓渾身一震。
“不過如果他們沒有死,他們不會來找我的,”嬴抱月看着呆住的男人笑道。
“什麼?”樓小樓聞言一愣,不明白怎麼會這樣。
“如果他們還活着,定然也不會苟且偷生,一定在儘自己的力量做着一些事情。”嬴抱月挺直了身體,看着眼前男人道,“而他們也知道,如果我還活着,不管我落到何等處境,我定然能夠自己走到他們的身邊。”
他們知道,我會自己走到他們身邊。
藉着第一抹晨光,樓小樓看見了少女嘴角的笑意,這是尋常人難懂的默契和絕對的信任。
她不是閣樓裡等着人營救的公主。
她是率領萬軍的將軍。
她只會凱旋而歸。
而她的屬下會準備好一切等着她的歸來。
這就是銀蟬。
潛伏於地底,卻各自爲破土而生,十年不死,但見朝陽。
“我明白了,”樓小樓心神俱震,看着嬴抱月道,“殿下之前問我的那個問題,我現在可以回答了。”
嬴抱月看向他,她之前問過他爲何明知是修羅路還願意跟着他,當時他沒有回答。
“跟着你,能見到兄長嗎?”樓小樓問道。
“雖然還要一段時間,但應該是可以的,”嬴抱月道,她相信他們有一天會來迎接她。
她相信他和梅娘都還活着。
“那我要跟着你,”樓小樓道,他想要看到那一天。
“好,”嬴抱月道。
……
……
永夜長城外的夜亮得比較晚,南楚邊境卻比較早。嬴抱月走回第一輛馬車之時,天空已經矇矇亮。
就在她要回到車廂內之時,身後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
“你沒有什麼要和我說嗎?”
嬴抱月回過頭,看向站在她身後的姬嘉樹。
少年神情沉靜,正注視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