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大陸北地和南方不同,北方雪原之上除了八獸神的信仰,尚且有巫卜之術和巫醫薩滿這樣的原始信仰存在。
但隨着太祖皇帝所創建的修行體系的興起和百姓們對八獸神力量的信仰愈篤,巫醫薩滿一流逐漸式微。
巫醫雖然是少了,但嬴抱月當年在永夜長城上之時,曾聽說擅長跳大神扮儺戲的巫醫一流留下了一門少見的手藝。
這門手藝就是製作人皮面具。
雖叫做人皮面具,但也不是真就是用人皮所作,而是採用特製的獸皮仿照人臉所作。製作得好的人皮面具價值百金,看上去栩栩如生,和真正的人臉幾乎沒有分別,唯有一處缺點。
那就是能做出來像人臉,但到底不如人臉光滑細緻,做出來的總是會帶點疤痕。
說白了,就是長得醜。
當初在永夜長城上,嬴抱月只把這件事當作件稀奇事來聽,從未見過實物。
沒想到如今卻第一次見到了這傳說中的人皮面具。
嘶啦一聲,她從身下少年的臉上揭下一張薄如蟬翼的皮子,抖了抖,發現真的如同人的皮膚一般。
“這就是人皮面具嗎?”她笑了笑道。
人的外貌還真的只是一副皮囊。
“面具下面還套面具的,你這張臉到底有多見不得人啊?”嬴抱月說着低頭看向身下露出真容的人。
下一刻,少女微微一怔。
一直以來透過面具她看到的都只是他的眼睛。此時在熊熊的火光下,她終於看清了這個和她一起墜下山崖的狠厲殺手的容貌。
他的眼神一直極其清冷,眼睫極長極密,配上碧綠深邃瞳孔,就像一個女孩子一樣洵美,讓人看不出年紀,分不清是男人還是少年。
但如今揭了面具,成人一般眼睛下,居然是一副極年輕的面容。
以此人之前出手的狠辣熟練,和受傷之後反殺不得瞬間轉變態度的老練,她一直以爲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成年殺手,但如今看來事實卻並非如此。
這分明只是個少年。
不過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在剛剛那一堆沒有憑據的自我介紹裡,他有一句話並沒有說錯。
凝視着眼前人線條極爲俊美的頰骨,嬴抱月眸光微深。
單從面貌上看,這雙有着碧綠眼睛的少年,的確有中原血統。
生活在高原之上的後遼人大多面黑,但不知是不是因爲常年戴着面具,此人的面容白皙,配着他一雙堪稱妖異的碧瞳,可以說擁有着相當卓越的美貌。
但提到酷似江南公子的後遼人的容貌,卻讓嬴抱月想起了一個人。
那個她沒有拉住的人。
嬴抱月捏着人皮面具的手漸漸收緊。
面具被揭,被壓在地上自稱赫連晏少年原本眼中騰起怒意,但此時看着身上少女的神情他卻愣了愣。只因和以往見到他的臉的人不同,她的神情極爲複雜,沒有豔羨沒有垂涎,卻有一些悲傷。
“你……”她盯着他的臉,身下被揭開秘密的人面無表情地看着她。
“還給我。”赫連晏深吸一口氣,拿過她手上的人皮面具。
嬴抱月起身,看着眼前人將面具往臉上貼了貼,又拿了下來。
“抱歉,”嬴抱月道,“我弄壞了麼?”
“這需要專門的藥水才能貼回去,”赫連晏淡淡道,將人皮面具疊好放進了懷裡,隨後撿起地上的鐵面具,想了想,也沒戴回去。
“既然你擔心,在沒有出現第三個人前,那我就不戴了,”他回頭,居然向嬴抱月露出了一個笑容。
黑暗之中,那雙眼睛碧瑩瑩,就像一匹剛出草原的小狼。
美麗,狡猾,同樣危險。
給她一絲熟悉之感,但好在應該不是那個人。
面具也好,瞳色也好,都是可以僞裝的。
她之所以拼着這個男人暴怒也去揭他的面具,的確是因爲不放心。也許今夜這人是他,明日也許面具之下就會換成另一個人,她境界太低只能被矇在鼓裡。
嬴抱月閉了閉眼睛,眼前浮現出另一張青銅面具。
“話說你看到我的臉,似乎很失望似的。”赫連晏回過頭淡淡道,“怎麼,是在下長得讓姑娘失望了,還是你……”
少年的眼睛定在嬴抱月臉上,“還是你原本覺得,我會是其他什麼人?”
“怎麼會,”嬴抱月微微攥緊手笑道,“公子容顏無雙,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些驚豔。”
“怎麼會是第一次見到,”少年瞥她一眼,“既然你是公主的替身,那麼那位春華君你一定常見。”
“不過他丟下你跑了,你不願想他也是正常。”下一刻不等嬴抱月回答,少年眼波流轉,露出玩味的笑容道。
這人不戴面具好像有另外一種危險,怎麼連話都變多了?
嬴抱月笑了笑道,“春華君自然要保護真正的公主,奴家只想活着走出這片林子,公主殿下看着奴家有功的份上,將奴家賜給心上人。”
聽到“心上人”三個字,男人的眼睫微微顫了顫,隨後笑盈盈看着她,“也是,我雖然是個奴隸,但還沒娶媳婦,也不想死在這裡。”
“我本就是死士,理應不該拍死,”男人看着嬴抱月自嘲地笑了笑,眸光閃爍着試探,“作爲影子替身,你應該也不怕死纔對。”
“那是,”嬴抱月道,“不過要是我們繼續打下去,就只能一起死在這潭水邊,死就死了,還要和陌生人死在一起麼……”
那還是算了。
嬴抱月心道。
她給人陪葬了一回,實在不想再來一回了。
少年眸光一冷,但也換上了滿面笑容,在言語上頂了回去。
“在下也是,不想爲一個替身丟了性命。”
換言之,他倆死就死了,但相看兩相厭,不想各自陪葬於此。
兩人之間此時籠罩着微妙的平衡,嬴抱月注視着火堆邊的少年,這個人極聰明,極其識時務。
如果此時不是身受重傷,這時火堆邊應該是另外一種光景。
如今好言好語,是因爲他們都很清楚,他們孤身一人誰都走不出去這片森林。
“好,那我們合作吧。”嬴抱月道,“我認識路,我帶公子出去。”
火堆邊少年靜靜凝視着她。
“也好,”赫連晏微笑,瞥了一眼火焰外黑暗中環伺的雙雙獸眼,“我這傷需要十日恢復,但我會盡力保姑娘一路平安。”
下一刻不知是不是挑釁,少年微笑着加了一句,“我可不會丟下你。”
像你那個未婚夫一樣。但這句話他沒說出來,只是看着她眼含嘲諷。
嬴抱月靜靜看着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就這樣,兩個各懷鬼胎的人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