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有頃,“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靜寂的後園裡只有楊楓悠悠的深沉語聲。
陳子竟默不作聲,不自覺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正悄悄滲入心中的精神震撼力量。
英睿的目光掃了在座三人一圈,楊楓眉心微蹙,眯起眼睛,看着浩渺寥廓夜空的璀璨羣星,舒緩地道:“萬物聚散生滅,人生千變萬化,從來就沒有盡頭。幸而生爲人,又將怎樣去愛惜這彌足珍貴的短短一生。多少誘於利、迫於貧的庸人渾渾噩噩,到處趨蹌奔走,謀取衣食。烈士智者,殉名死權,何值一提。高士同死生,輕去就,楓嘗聞一語,‘真人淡漠兮,獨與道息。其生若浮兮,其死若休。澹乎若深淵之靜,氾乎若不繫之舟。不以生故自寶兮,養空而浮。德人無累兮,知命不憂。’子竟以爲此言確否?”
陳子竟一震,猛地挺直了身軀,眼睛亮閃閃的,臉上現出了驚喜讚賞的複雜奇異神色,立把正在思忖的,楊楓先前所言的一大段損不足以奉有餘的悲慘“人之道”拋諸腦後,雙脣微微顫抖,不勝驚歎地喃喃咀嚼了幾遍,“知天命而不生憂愁。通達生死,將生死等量齊觀。生如寄居死如息。萬事萬物何足牽介我心。高明!通達!”有些急迫地盯着楊楓道,“這是何人之言。”
“賈誼!”楊楓慢慢吐出了兩個字。限於記憶,他所說的不過是賈誼《服鳥賦》的殘章斷句,但能令太史公爽然若失的文章,引發陳子竟震撼驚歎自在料中。笑了笑續道:“賈誼先生感悟生死真諦,卻依然未能通透,以才高遠屈邊地難掩深深的落寞,靈魂孤絕寂寞,任怎麼都無法驅散,致英年夭亡······”他的話隨意平淡,瞅了陳子竟一眼,“子竟以才名世,請教何爲道?”
陳子竟略一沉吟,道:“老子云,‘有物渾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爲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道,乃萬物之本始,道即自然。”
楊楓緊頂着問道:“子竟是否認爲長生可期?生死可超脫?”
陳子竟莞爾道:“楊兄深識生之本真自在原義,如何出此虛妄語?立大道觀人世,虛化神聚而爲人,散復爲氣化虛,大化迴歸,自然之道。命定的自然性,豈是人力所能更改。修心養生,求的是蕭散高寄,不滯於物,超然獨往,相合於天地自然。”
楊楓點了點頭,真切地露出了笑容,道:“真純澄澈,無意矯飾,持自然本真存在的生命形式,張揚自由本性。若莊周先生作濠、濮間想,仰其曳尾泥塗之不羈,慕其宛雛高飛之風liu。這是否就是子竟對自然之道的深摯追求?”
陳子竟暢意一笑,俊秀的臉上彷彿有着湛然的光輝流動,道:“正是!君與子竟道不同,然知音知心,當浮一大白。”舉杯一飲而盡。
楊楓沒有舉杯,伸出右手掩住杯口,左肘支在左膝上,托住下頜,微側着頭,慢悠悠地道:“然則子竟一生無求無得,任性逍遙,心如古井深潭,有情乎?”
陳子竟一怔,又是悠悠沉沉的兩句話入耳,“有內心體驗乎?有價值取向乎?”
未待陳子竟開口,楊楓卻又極認真地道:“忘我遺物。子竟,你快樂嗎?”
陳子竟茫然若有所失,一窒之下,他未能直言出“快樂”二字,思慮轉了一轉,本真之心已失,便再難說出口了。身子微微一仰,他陷入了深思中。
龍陽君有些兒迷濛,無法深入體念楊楓和陳子竟的機鋒,將一對美目來回睃着兩人。
石素芳依然嫺靜婉約地坐着,一如一灣恬靜的雪水,很是從容,只是聰慧明睿的眼裡有了幾許悵然。
楊楓專注地盯着陳子竟的眼睛,聲音漸漸沉肅,“窺天地之奧而達造化之極。陳兄天性近玄,得老莊大道。於此動盪時世自持真情人格,芷蘭生於深林,非以無人而不芳。然陳兄並非離羣索居,隨遇而安,自入與外人間隔之別一天地。裁葉爲衣,采薇作食,石穴爲居,澧泉作釀,鳳吹洛浦,薪歌延瀨,鬆桂以爲友,雲壑以爲鄰,而伏仰悉取於現世。因陳兄才氣風韻,諸王公貴胄有力者爭趨請附,供給極厚。固陳兄澹然,唯略取必須,非沉溺其中,可一米一粟,當思來之不易,一絲一縷,恆念物力維艱。或許,陳兄已得天和至樂大道,立於彼岸世界冷眼旁觀此岸可憎世界。那麼,我請問,陳兄人未棄當世,心乃在彼岸,個體生命價值的意義何在?脫出現世之價值定位,陳兄的存在是本真,還是虛無?陳兄醒覺現世之無奈污濁,目不迷五色,耳不亂雜音,栩栩然入永恆之大境界,晴雲上面觀虛空,得真抑失真?兄之心翱翔於半空之歡樂雲層,其下生民號呼輾轉,兄亦可樂?心亦可寧?何爲快樂!天人合一乃至樂之境。天心即人心,快樂在於人間彼此心靈相撞所激出。兄超然獨立,往者餘弗見兮,來者吾不聞,除了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外,有何可樂處?兄求任性自然,極享天樂,是先天下之樂而樂嗎?兄何太忍!”振衣而起,卓然立於當地,神采煥然,“楓求入世,非希名,非圖利,非求功業於萬世,乃爲生民立命。何時,天下村舍稼穡農夫三秋忙苦時節,雖是手胼足胝,卻也心中快活,得以實現最基本的懷中抱子,腳頭登妻的素樸願望,楊楓也算實現了今生的價值,不負了天地父母所與的這副身軀。”話說至此,情難自已,仰天由低到高一聲長嘯,一拱手,“子竟兄,楊楓告辭了!君上,走吧。”
陳子竟臉色數變,神情恍惚,手拄着前額,冷汗涔涔,久久,久久未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