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算無心,有備擊無備!
無論是對於安釐龍陽,或是對於信陵君而言,燕人的伏擊都是一個始料不及、突兀橫生的枝節,既打亂了雙方的部署,也完全打破了雙方之間那一線微妙脆弱的平衡。緊接着范增就勢從中挑了一記,南城散佈的流言令雙方的矛盾終至於再無彌縫緩和可能的地步。
信陵君雖能忍耐,顧大局,但久歷戰陣,內蘊風雷,目光敏銳,處事決斷果毅明快,毫不拖泥帶水,當即發動政變。
變亂一生,信陵君麾下蓄勢已久的數千家將衛士立刻向大梁城各戰略要點發動攻擊,城外大營的兵馬隨即入城響應,一些依附於信陵君的公卿,聞訊也統本部軍馬或起家兵助戰,其勢暴漲,聲威愈大。
在大梁,安釐龍陽的兵力佔絕對優勢,龍陽君暗中也作了各項準備,意欲一舉擠垮信陵君的勢力。然而信陵君半生養士,門下三教九流,無所不納,軍中人脈又廣,龍陽君的各種安排調動、兵力配署,他幾乎無一不了如指掌。短短几個時辰,龍陽君的一切暗中部署盡被打亂摧毀,黨羽死傷狼藉,王城、大梁十二個城門、各官署、器械錢糧府庫······相繼落入信陵君手中。
變起倉促,龍陽君身在城外,手下一干重要黨羽也毫無戒備。信陵君動如脫兔,擒賊先擒王,一舉拿獲擒斬上卿鄭魯、魏固,中大夫張歷等人。馮諼更趁着安釐王聞聽龍陽君遇襲,心神大亂,遣發宮中精銳出城救應的良機,避實搗虛,迅雷不及掩耳地攻入王城,砍下郎中令衛慶的首級······至信陵君親詣城守府,以大義激發城守張英,將城防軍盡數控在手中,事實上已經順利掌控了全局。
羣龍無首,龍陽君一方根本形不成有效的抵抗,倉皇組織起來的幾次反擊對抗,瞬間就被擊潰。城裡鋪天蓋地皆是一片龍陽君勾結齊人造反的風言,而又未知王城確信,許多投靠龍陽君的大臣都閉門待信,未敢外出,唯恐招禍上身。
龍陽君府邸中的一部份衛士得信趕赴城外接應,守備力量不足,事先也無嚴密防範,在信陵君手下兩個出身劇盜,公認殺人如屠狗的煞神翟豫、西門揚的併力攻打下,不到一刻府邸即告陷落。八百虎狼,排闥破門而入,一片刀光,潮水似的往裡涌。烈焰衝騰而起,殿宇軒廊籠罩在滾滾濃煙中。胡亂的咒罵叫嚷怒吼壓下了“畢剝”的火聲,壓下了哀號慘叫聲,壓下了婦孺悽慘的哭嚎聲。
翟豫、西門揚追隨信陵君後幾年被嚴厲壓抑的野性火氣全爆發了出來,裸了上身,露出一身黑毛,粗筋、栗子肉漲得如丘如墳,象從血池地獄裡躥出來的魔怪,一身的赤腥血紅,連眼珠子亦是火炭般通紅,如瘋如狂,厲叫大笑,比騰竄的火焰更爲暴烈,大刀起落,各領一彪軍馬,一路大砍大殺,飛似的向內院後宅逼涌。
滿地是血,漫空是火,血肉橫飛,一大攤一大攤粘稠黯紅的血漿觸目驚心,濃得化不開。闔府上下人衆,無論老弱婦孺,在這兩臺瘋狂的絞肉機下,盡成齏粉!鳳閣龍樓,美崙美煥的龍陽君府邸成了大梁城裡最恐怖的修羅屠場,在叫人刺鼻反胃的焦臭血腥氣裡,呼喇喇化作瓦礫灰燼······
日色已然偏西了,初秋暖而不烈的陽光下,土地依然蒸騰起了熱烘烘的暑氣,散發着令人昏昏欲睡的慵倦氣息。
大梁城郊東南方一處平緩的小土丘,疏疏落落植了一片矮林。稀疏的枝葉擋不住普照的陽光,然而,豐盈的日色彷彿沒有絲毫的暖意和熱力,四周,翳着一派逼人的晦暗,塵囂裡浸染着無盡的茫然惶惑。
面容僵窒的龍陽君立馬坡頂,精緻的束髮金冠早不見了蹤影,一頭長髮披散着。煞白疲憊的臉上肌肉不停地顫抖,隱可見暴漲的筋絡突突地聳動,昔日靈動如水的美目枯井一般失去了光澤,鼓凸而起,茫然中燃燒着兩汪烈焰,呆呆望着大梁城方向。鼻翼劇烈地翕動,呼吸急促粗重,牙關緊咬,失了血色的嘴脣不時地抽搐一下。他的左肩胡亂纏裹着白布,浸潤出的零星血痕依稀可辨,右手無力地軟垂着,血跡斑斑的長劍卻握得死緊。此刻的龍陽君,哪裡還尋得見一星半點丰神玉立的飄逸俊朗風姿!
土坡上下,一百多蓬頭垢面、渾身染血的衛士家將默默散立坐臥着,許多對失神的眼睛也緊盯着大梁城方向。輕輕的微風颳過枝葉的沙沙聲響中,只有受傷者壓抑不住痛苦地低聲呻吟,間或,隱約傳出兩聲飲泣。敏感的蟲鳥小心翼翼地隱匿了蹤跡,氣氛悽惻沉鬱得瘮人。
風,輕掠而過,龍陽君散亂的幾綹鬢髮掀飛拂卷在臉上。他仿若一尊泥雕木塑,毫不理會。慢慢的,他呆滯的眼神裡有一點亮光閃出,“衛綱,蔡揚,現在該當如何?”聲調異常的怪異,迷茫不知所從中透着一種絕望。
他身畔兩個人悲憤沮喪地對視一眼,蔡揚陰沉地黯然道:“君上,顯然,魏無忌搶先動了手,如今,恐怕······恐怕控制了大梁。他定會斬草除根,對君上不利。我們立刻西行迎接太子,再和魏無忌拼個你死我活!”
“不!”衛慶次子衛綱揮舞着手臂,右手纏着的布帛沁出了殷紅的鮮血,他不管不顧,歇斯底里地大吼道,“君上,不能走,一走大梁就真落入魏無忌手裡了。魏無忌在城中的實力並不厚,縱然他蠱惑控制了城外大營,根基也不穩。張英手握城防軍,我不信魏無忌這狗賊也能奪了去。王城牆高壁堅,堅固無比,等閒急切哪攻打得下。只要大王一份詔令諭旨,兵將反正,便是魏無忌授首之時,君上萬不可因一時失利而退讓。何況,君上及將士們眷屬盡在城裡,君上倘棄而不顧,恐士卒離心!”
蔡揚跌足急道:“什麼時候了,還顧得家眷?魏無忌驟然叛亂,王城豈會有備?君上!適才合出城救應的宮中禁軍侍衛和家將們不下兩千餘衆,如今僅餘得這點人手,再不走,就真走不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