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其眼裡的亮彩倏然消失,面色慘白,原本顯着剛毅年輕的臉頰一下凹陷下去,刻滿了深密的皺紋。頜下漂亮的大鬍子簌簌抖着。手,抑制不住地直打哆嗦,粗陶大碗裡的粥水不停地蕩溢出來,潑灑到身上。
一股冷徹心肺的寒流在他的心頭滾動,他根本無法掩飾住內心的震恐。楊楓的提示確實昭示出一個墨者從未意識到,而又的確是至關重要的問題。
“你是說······”眼光呆滯,目不轉睛怔怔地望着楊楓的蒲其有心想說什麼,又是隻吐出了三個字就接不下去了。象一個患了重病的人,呆着一張幾乎變了形的臉,大口大口喘着粗氣,他無力地垂下手,大半碗稀粥灑溢在了艙板上。
楊楓靜靜看着瞬間成了個萎靡衰頹老人的蒲其,輕輕搖了搖頭,微一躊躇,嘆了口氣,一時卻也無話可說。事涉墨門鉅子的權威,牽一髮而動全身,一變,幾乎等同於完全顛覆了自墨翟定下的墨門法度家規。近世墨者雖內訌不斷,各闢門戶,也根本沒有人敢於念及廢止鉅子的權威令儀。這般行止對墨者而言直是大逆不道,稍有閃失,就將會使得墨門自己毀於一旦。作爲一個外人,他只能隱諱地提點兩句,而毫無置喙的餘地。
煞白着臉呆坐了半晌的蒲其猛地站起身,慘然一笑,笑容裡帶着莫可名狀的憂傷絕望,頹然道:“楊公子,在下現在心緒難寧,且,且先告退。”一踏船板,縱身躍上河岸。神不守舍下身子一晃,左足“噗”地踩進水裡,濺了半身的水,淋淋滴滴拖泥帶水地跳上岸去。
初秋的日光依然灼熱,地面仍升騰起陣陣熱氣。蒲其腦子裡亂哄哄的,只覺得胸中堵得慌,象燃着一團烈焰,要爆炸開來。晃眼的陽光彷彿在眼前幻成了一圈圈光暈,他太陽穴上的筋絡“怦怦”急跳,站立不住似的有些眩暈。緩緩地搖着頭,心裡滿是壯志未酬悽愴的他,伸出雙手矇住了灰暗的臉。
他們這批當年從秦國墨門中裂出的墨者,心志依然高絕,苦心孤詣地謀求墨門復振。二三十年了,黑髮熬成了白首。眼見得孔孟之道逐漸大行於世,儒生在東方六國多進據卿相高位,大儒荀卿講學稷下學宮,入楚爲蘭陵令,著書立說,門生行道於各國。自墨門勢力遽然衰敗,被剔出秦國後,秦國國策牢牢爲刑名法術之學所掌控。而分崩離析的墨門,則日益衰微,每況愈下。他們不肯屈服,嘔心瀝血地做着種種努力,還想力挽頹局。
敗了!徹底失敗了!和楊楓剖心深談結盟的失敗,昭示着墨門爲挽回頹勢所做的最重要,或許也是最後的一次努力失敗了。尤爲可怖的,是楊楓言下點出的墨門難以見容於列國王侯的深層原因。出身於下層庶民的蒲其並非一個拘泥的人,深通墨學精微要義,這幾十年來,奔走於各國,以“本”、“原”、“用”三表法考求如何行施墨門學說。楊楓的話,令他清醒地意識到,墨門的式微衰沒,是決計難以避免的了。他們的努力,也只是枉費心血罷了!除非,墨門能徹底改弦更張,但若如是,墨門······還成其爲墨門嗎?
蒲其用力喘着氣,腳下一軟,暈忽忽捧着頭坐倒在河畔青蔥的草地上,前所未有的無力感攫住了他的心。
“蒲大哥——”突然,一聲大叫傳了過來。
一個淡黃麪皮、精瘦細長的猥瑣老者披着漁蓑,用柳條兒穿着幾尾鯉魚,笑嘻嘻一路跑跳了過來。
蒲其擡起埋在兩膝間的頭,勉強牽牽嘴角,做出一個乾澀的笑意。
老者腳下微微一頓,訝然地看着蒲其。真正現出了老態的蒲其臉色灰敗,頰上卻翳着邪氣的紅暈,直瞪瞪的雙目失了神彩,脣角竟隱隱冒着白沫,純然呈現出一派他未曾見過的異常的衰弱模樣。
神色一正,老者拋下鯉魚,蹲下身子,向着小舟瞟了一眼,焦灼遲疑地沉聲道:“怎麼,難道是他傷重難愈嗎?”
“不!他醒了······”蒲其垂着頭,吐出口長氣,失了全身力氣般從緊咬的牙關裡擠出幾個字。
老者的臉霎時冷沉下來,揚揚淡細的眉毛,眼裡閃過一抹亮光,不平之色溢於言表,冷聲道:“難道他拒絕了?”
蒲其軟弱地苦笑着點了點頭,探手一把拉住就要跳起身的老頭,拍拍他的肩膀,把他按坐在自己身邊,嘆息似地道:“吳平,不要急。”沉吟了片晌,咬着牙慢慢低聲把會商經過和盤托出。
“什麼!”吳平鐵青着臉蹶然跳起,狠狠咬着嘴脣,深陷的小眼睛閃着寒凜的冷光,大步來回疾走着,鼻翼翕張,急劇地喘息,獰笑着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們都錯了,都錯了嗎!”
驀的,他停住腳步,直視着蒲其,沉肅地道:“蒲大哥,該怎麼辦?”
蒲其的確象一個衰頹的老翁了,無力承受地縮縮肩膀,慘淡的心情壓倒了他,一種難抑的傷感涌上心頭。蒲其的眼角微溢出淚花,顫抖的手矇住了臉,幾乎是無聲地道:“我們的一切努力,都完了!”竭盡畢生心力去做一項事業,充滿信心地追求一個遠大的理想,一次次地努力,末了突兀發現,目標卻是根本無法企及,美好的希翼憧憬已付之於東流。那份深重的打擊,茫然無措的苦悶迷茫,讓蒲其一貫堅忍剛強的心滾到了冰窖。
枯瘦的吳平仍在一跳一跳大步疾走着,他的臉越來越白,不時用手指揩着額上的冷汗。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下腳步,縮小了的眼睛,深邃的目光死死盯住隨着水流微微起伏的小舟,頰上肌肉隱隱抽搐着,翕開嘴,噝噝地吸着冷氣。伸出了雙手,似乎想要攫住什麼。
許久許久,他猛地轉身,幾步來到蒲其身前,伏下身子,滿是手汗的手按住了蒲其的肩膀,專注地看着蒲其,彷彿很小心地斟酌着每一個字眼,聲音有些抖切,“蒲大哥,我墨學漸行衰微。時下最關緊要之事,當屬能得行道機會,庶幾不令墨家學說衰亡於世······遑論其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