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圭眼珠子在眼皮底下狡黠地一轉,一張胖臉垮了下來,苦兮兮地道:“楊大人,若說三千金,確也算不得什麼。只是,白某現在客中,要整出這許多黃金一時卻不湊手。何況,開通北方商路,是何等大事,生意要做大,做得漂亮紅火,白某須得結束中止各地的生意,集中人手資產,騰挪籌措出一大筆資金,置辦各地貨物,千頭萬緒都得用錢······可大人也當知曉,如今戰亂頻仍,各國遍設關津、巨塹,苛稅雜冗。關稅之外,關吏橫暴,白某上下打點的費用不在少啊。楊大人高才,總該聽過孟軻先生說的,‘古之爲關也,將以御暴;今之爲關也,將以爲暴。’白某表面家大業大,看着風光,內裡着實艱難。與那匈奴蠻夷交易,只怕還多的是以物易物,商貨到得中原,尚需尋覓接洽買家脫手,倘若待北方商路開通,白某資財一時措手不及,緩急間週轉不來,豈不誤了大事······呵呵,白某願奉三千金爲大人壽,還望大人高高手,利潤便按四六分成如何?”
這個老慳,倒打得好算盤!什麼需三千金打點關節謀求代郡守云云,只不過是爲了硬敲你一筆罷了。楊楓似笑非笑地看着白圭,搖搖頭,很堅決伸出左手,道:“白老闆,這條商路可是代郡男兒熱血生命趟出來的,五五分成,是我能讓的最大利了,絕無商榷餘地。我殫精竭慮爲白老闆提供這麼條一本萬利的商路。商路一通,以白老闆的經營手段,你就可以用你擅長你希望的任何手段去擺佈那些未開化的蠻子,榨取最高額的利潤。我敢說,用不着十年,天下商家皆無能與白老闆抗肩,白老闆將爲今世商業鉅子,後代商賈祖師。白老闆的三千金並非借貸與我,只能稱是我們合作奠下的一筆資金。我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方能合作愉快,白老闆您說是吧?”
白圭窒了窒,臉頰上肥肉一顫,撫着大肚子的手略往懷裡移了移,細目灼閃着商賈特有精明的光芒,咬了咬牙,心裡冷笑了一聲,考慮着要不要當即拋出殺手鐗。
楊楓身子側過一些,不懷好意地微笑着,很是推心置腹地道:“不過白老闆適才所說也是。資金問題確實不能不加以考慮,如果進貨出貨哪個環節稍有滯礙,商貨一時接續不上,還真會誤了事——必須得保證白老闆手裡有充裕的資金。我雖然也艱難,但本着同心協力的合作意願,我還是忍痛決定,在商路開通初始,一切以保障商隊順利運轉爲要。該分與我的那份紅利,白老闆便先留下吧,權當做是我放貸與白老闆的,待得商隊貿易走上正軌再說······至於利息,白老闆家大業大,總不會低了自家身份,虧了在下吧。”
白圭扭動一下朗伉的身子,細目急睒着,嘴邊噴出了一星白沫,幾乎抑不住勃發的怒火。將脖領扯開些,他的團團胖臉又堆上了燦爛的笑容,呵呵一陣笑。
沒等白圭開口,楊楓想起什麼似的,鄭重其事緊釘着道:“既然白老闆也無異義,此事就先這麼定了。說了這許多,還險忘了第三個條件——白老闆,開通商路後,銅鐵之器不得出關,馬匹不得販運至中原各國!”
什麼?銅鐵器不得出關,馬匹不得販運進關?打定了主意要放開手腳大幹一場的白大老闆紅頭漲臉,再壓不下極力掩飾的貪婪,倏地從坐席上彈起——臃腫龐大的身軀竟能如此做出伶俐靈活的動作,真令人感嘆金錢的無上魔力——張開手臂,白老闆瞪圓了小眼睛瞅着楊楓,充溢着怨忿與期望,短促、刺耳地笑了一聲,唾沫星子亂噴,“楊大人,商賈之大利就在於買家稀缺亟需之物,胡虜少鐵,中原南方良駒稀缺,打通北方商路之大利莫過於此。不得經營馬匹銅鐵,白某傾盡身家,冒風沙雪雨之苦,只得些須蠅頭微利,楊大人卻還要分剖一半,白某如何承受得起······”頹喪地一屁股坐下,攤開手,晃着大腦袋,透着不甘的話語顯得異常悽愴苦澀,“楊大人,請恕白某無能爲力,您,還是另請高明吧。”
楊楓側着頭,笑吟吟地研究裝作的白圭垮了的一張苦臉。一時間,大廳裡陷入了一片令人絕望的沉默中。
其實雙方彼此心裡有數,自己最終還是要迎合對方,談判的重點也根本不在這些涉及軍政的大問題上。周旋於這些複雜的問題,只是利用來作爲壓低對方價位的籌碼,談判中微妙的心理也正在於此。
楊楓知道自己該讓步了,他慢慢地倒了觚酒,緊攢起眉頭,故意節外生枝,沉吟着低聲自語道:“看來白老闆是不願通融了。哎,我真是糊塗了,邯鄲可還有着畜牧大家烏氏倮呢,和烏家合作打通商路,正當其人······烏家財力若稍嫌不足,或者還可拉郭縱入夥,郭家的運輸能力也大是不弱······”忽然擡起頭,久久地注視着白圭,遲疑了一會,“白老闆,誠然銅鐵馬匹是大利所在。這樣吧,這兩樣貨物就由代郡軍方以高出代郡市價一成的價錢向白老闆收購,白老闆意下如何?”
白圭一揚粗淡的眉毛,舔了舔厚厚的嘴脣,摸着鼻子搖頭道:“楊大人,代郡屬大趙,不若以邯鄲市價爲基。”
深深看了白圭一眼,楊楓狡黠地一笑道:“就依白老闆之意。不過,這一成利我們依然對剖。”
白圭略見緩和的臉色又陰了下來,面頰肌肉在暗暗抽搐着,乾乾地笑道:“然則楊大人何不直言提價五分?”
“提價五分,我分惠一半,白老闆豈不只得二分五之利。”楊楓的笑容在白圭眼中是恁般可惡。他實在看不透面前這個人了,這個活脫脫一副錙銖必較奸商模樣的傢伙就是趙國軍方聲名赫赫新崛起的後起之秀?
闔了闔眼,白圭捺定浮動的心神,從懷裡摸出一卷布帛,放在桌案上,奸狡地挑了挑眉,陰陰地一笑,聲音輕快地道:“楊大人送婚大梁,離邯鄲日久,可知今日邯鄲已非大人離時之邯鄲了。昨日,我收到一份急報,邯鄲形勢變異呀······”肥短的手指仿若無意識地叩了叩布帛,漫不經心地道,“大人可否讓惠那五分利?”
楊楓也不看白圭,無動於衷地挾了口菜,慢悠悠地道:“白老闆可知何爲‘衡’?衡者,權衡,平衡。我出力,白老闆出錢,五五分利,平衡。白老闆襄助我爲代郡守,我打通北方商路,平衡。只有平衡,才能穩定,才能合作愉快。如果一方老想着多佔便宜,結果唯有一拍兩散,誰也落不了好。”
聳了聳肩,他感慨地道:“打通北方商路,是一個有着輝煌前景的完美計劃。但這個計劃,除了我,天下間沒有人能把它付諸實踐。與匈奴接壤者,僅秦、燕、趙三國。燕人已是日暮途窮,休說用兵拓疆北地,單是它自不量力糾纏於諸國間的戰事已焦頭爛額了。秦國,獎勵耕戰,行重農抑商國政,當年商鞅變法,工商和遊手貧民,甚至沒入官府爲奴婢。便是今時,你不見呂不韋在秦舉步維艱?更沒有哪個秦軍將領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與白老闆合作······趙國,有力守北疆者,不外廉頗老將軍、李牧將軍、龐煖將軍、我,寥寥數人而已,樂氏兄弟尚不足道。李牧將軍忠直耿介,你當會與你行此等蠅營狗苟的圖利之事?老將軍國之柱石,怎會外放邊地,龐煖則豈肯遠赴北疆邊荒。能闢此一本萬利商路者,捨我其誰?”
撣了撣衣袖,瞟了臉色越來越難看的白圭一眼,楊楓淺淺一笑道:“再說,邯鄲能有什麼大事,左右不過鉅鹿侯不安其份罷了。”
白圭的指尖一顫,不敢置信地張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