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增帶出了一抹微笑的形色,深深地看了楊楓一眼,道:“月氏之與秦國,大抵相類東胡之與燕國。然而燕國的國力、兵威,和秦國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計,月氏也不象東胡,吃過代郡兵馬的大虧,沒有那份刻骨銘心的懼意。何況月氏與趙境不相接壤,其間尚隔了幾個部族,據范增愚見,幾年內公子絕無力也沒必要強行提兵越境征伐,當可施行遠交近攻之計,交好結納於月氏。如此,既能讓桀傲不馴、往往自行其是的月氏對匈奴的側翼保持一個強大的威脅,且不妨害我們掃蕩壓制代郡、雁門以北的胡人,又能使白圭商隊發揮出其最大的作用。養一頭虎於秦境西北。”
“故而。”范增略一停頓,深邃的眼睛緊盯住閉目瞑思的楊楓,“還請公子改變初衷,讓白圭的商隊外流出少許銅鐵器,甚至,直接出售軍械給月氏。”
“嗯——”楊楓臉色嚴峻,眉間糾結成深刻的皺紋,驚詫、冷厲的目光對上了范增的雙眼。
仿若未曾覺察到楊楓眼裡凌厲的壓力,范增一臉平靜,抹了抹短髭,又微微一笑,不轉睛地注視着楊楓,肅容正色道:“公子,您或許在代郡日久,見多了胡人兇殘的寇邊殺掠。血火殺伐征戰中,對胡兒的仇怨日益深切,恨不得將之斬盡殺絕。但是,公子肩膺重任,總綰北疆全局,不是一介衝鋒蹈陣的先鋒將,欲求爭霸天下,就不能以個人情感好惡凌駕於整個戰略理智之上。戰爭,和時局、內政、經濟、外交密不可分。今論及用兵塞外,公子顯得躁切粗莽之極,舉措頗有失當處,大失平昔沉穩從容之風。如斯心境情感作爲,公子的此次代郡之行,險矣!望公子熟思之。”
楊楓默默看着范增,神色逐漸緩和下來,緊蹙的雙眉舒展開,坐正身子,深深拜揖一禮,道:“範先生,楊楓年輕峻急,行事未免有失之偏頗的差池處,望先生有以教我。”
暗暗舒了口長氣的范增急急避位還了一禮,揚揚濃眉,道:“公子,意欲取之,必先與之,欲擒則故縱!胡人缺鐵,象公子所言,其箭矢甚至多爲骨箭。而胡人天性貪殘嗜血,喜於殺戮血腥中享受快感,自小便嫺習弓馬狩獵——可以想見,商隊販運出的鐵器、兵刃對他們的誘惑會有多大。這樣一來,不止可物以稀爲貴,高昂其值,獲得最豐厚的回報,還有利於商隊迅速贏取月氏人的好感,站穩腳跟,打通向西面的商路。一旦商隊深入胡人之心,就能夠源源不絕地輸送中原的絲綢錦緞美酒珍玩到胡地,完成公子的腐蝕設想,讓月氏的王族貴胄耽於逸樂,在聲色犬馬中馳紊戰力刑政,傾注國財民力換購毫無用處的奢靡器物,離析其嚴格的種族體制。”
深吸了口氣,范增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目光一轉,又停在了楊楓臉上,“商隊的生意手面既大,外交、軍事方面的作用也可就此凸顯出來。藉助商旅,結好月氏,專力經營北疆,威掯東胡,代郡即避免了數面受敵。商隊行跡所到處,人情風土地理氣候,皆能洞察入微,各部備細均在握中,公子異日用兵,誠收事半功倍之效。以商賈交結月氏上層貴胄,投其所好,進珍奇厚賂,旁敲側擊,渲染秦人屢拔西戎各國,以詐術蠶食鯨吞義渠,對月氏懷叵測之意,復以秦長城內肥沃土地、豐盈莊稼、繁華富庶城鎮蠱惑誘之,撩撥胡人佔據擄掠的貪婪之心,何難挑動月氏大規模南下寇犯,秦國邊境從此多事矣。販賣至胡地的銅鐵器,適足於增強月氏對秦人的消耗,有助於將戰火燒得更大。戰禍連結,秦國固疲於奔命,消蝕國力丁壯,月氏的損耗勢必更加慘重,一點鐵器,何足抵償成千累萬悍勇男兒的生命。通過秦人的手,日後我們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打通西面的草原通道,自河西亮出插向秦國背部的一把尖刀。公子可一面戮力經營北疆,於代郡養精蓄勢,一面慢慢收攏趙國權柄,待機而動。時機成熟,應天命而起,乃以武靈王遺下的秦地形勢圖爲導,遣一員大將,提一旅偏師,取路雲中,自九原而南,卷甲而趨,疾走竟襲秦之咸陽。奇正相生,以正合,以奇勝,大功可成。”
楊楓微一皺眉,輕咳一聲,嗔怒地瞪了范增一眼——說得未免太露骨了些。雖說迭歷風波,此時的他對趙王室已經失去了任何敬意、好感,不願趙國如真實的歷史那樣,被幾代昏聵無能的趙王輕易斷送,對於在必要時取而代之也沒了什麼心理障礙。但此時兩手空空,縱是入主代郡,以區區邊塞一隅,一點人力兵馬,想要逐鹿中原,談何容易!稍有不慎,難免有覆巢無完卵之虞。在沒有足夠強大的實力之前,他卻是不願意就開始做這麼一個夢。
尉繚鷹一般的眼睛瞅了楊楓一眼,聲音低沉地淡然道:“公子亦可仿效當日李牧將軍創立鋒鏑騎,設不在籍之精銳,一手選訓擢拔人才,憑商隊所分潤之利豢養,以立根本。再令馬騁之流熟識塞外草原生涯的軍將,喬扮以馬賊之身,遊曳於草原大漠之上,補軍用不足······便是挑起月氏和秦國的戰爭,亦可着落在這旅身份可變幻莫測的遊騎身上。”
范增笑笑,“假冒胡騎突擊秦邊境,喬裝秦軍剽掠月氏。火上澆油,燃得更快!”
楊楓一聲不響,似乎很安慰,又似乎有些意猶未盡的悵惘,更由利害遠近種種方面着想,手指輕輕叩着案几,只是靜靜思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