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裡的空氣陡然嚴肅凝固起來,彷彿有一種悶人的壓抑感。許多道涵意不同的專注目光盡在尉繚、許歷身上打着轉。明眼人已大致窺出了其中權勢爭奪侵削的內幕,許歷的發難,似出意外,卻仍在意中。如此,眼看穩定下來的整個朝政格局或將又是一變,那麼爲了自身今後的升沉榮辱得失計,是該堅定地投身入哪個陣營,或是暫且隔岸觀火,還是落井下石藉機發難脫穎而出······朝堂上精明的袞袞諸公都在審慎緊張地冷眼觀望風色,心底迅速盤算着目下當有的行止態度。
許歷的臉色也有些兒陰鬱,炯炯目光直視着神情莫測的韓晶,一顆心沉了一沉,籠罩了一片遺憾的不甘。可惜啊,他並不清楚韓晶的心性,事先也沒料到韓晶的大局觀居然矇昧若是,由於先時在亂後韓晶爲壓制尉繚的鋒芒所做出的一些舉措,令他錯誤地高估了晶後的政治智慧和手腕,致令今日的朝會演變到這般地步。隱晦的暗示提醒韓晶懵然不懂,在擢賞楊楓的問題上即犯了個幾不可挽回的大錯,逼得他非得索性把一切全挑明瞭擺在檯面上,絲縷畢現——可這本應是造膝密陳之事,由她以太后之尊下詔恩典封賞,迅雷不及掩耳地便削奪了野心儼然的尉繚之勢。當廷稟奏,已是棋差一着,給了尉繚反擊的餘裕,也令局勢在某種程度上陷入了混沌中。她,她竟還在猶豫不決地廣諮博議!
破格擢升城畿大營及城防軍將官,不止是剪除尉繚羽翼,防範尉繚挾勢自重,在邯鄲權力真空中又出現新的權臣,更是在奪取這批將領對朝廷的忠心。他們甘心追隨尉繚,所求不過晉身之階、爵祿富貴。太后朝堂出言,輕易便可賞賜了他們遠邁在尉繚麾下能得到的一切,再外放領軍,分勢的同時,他們的忠心也將轉向於新君。孰與士衣食,士乃爲效命,顛撲不滅之至理!現下許多營官皆身在朝堂上,溫言宣慰封擢,施德收心,正當其時呵!
而接下去只需審時度勢,朝政舉措施行得當,內外處置得宜,省刑薄賦恤民,趙穆叛亂反將會成爲大趙一個重要的轉機。經歷此次洗盪,去了獨擅專攬的權臣,朝廷格局必爲之劇變,後來者大有用武之地,亦可在煩難中慢慢徐圖恢復國力。
韓晶依然在沉默。許歷的心抽緊了,升起了不祥的預感,夾雜着某種莫名的憤懣,只灼灼地盯着那緊抿的雙脣,眼裡滿是無可奈何的失望,一句極露骨的“太后豈不記樂王鮒諫範宣子返欒懷子黨羽州綽、邢蒯之言?”在嘴邊打着轉,又咽了回去。他拼着徹底結怨尉繚進諫,如許努力又被韓晶全然辜負了。
韓晶的心,卻也正籠着沉重的失意。眼尾,又現出了細細的皺紋,沉沉地盛滿了憂慮,沒有絲毫的鬆動。心緒瞬間改換,剎那的輕鬆被激起的逆反心理翳沒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片不可抗拒的氣惱、焦躁、茫惑。得到了許歷的進諫,分薄削奪尉繚的權柄不再爲難,但那種無能爲力、只能亦步亦趨的感覺深深刺痛了她的尊嚴。許歷細密的條陳令她意識到了自己的無能,提醒着她——她其實並不象自己自信的那般精明強幹。她完全無法維持內心的平衡,執拗地不肯吐出原本應該輕而易舉的“照準”兩字,竭力保持住平漠的姿態,倔強地不流露出異色。
羣臣紛雜的進言中,許歷感到尉繚冷冷地斜睨了他一眼,無所謂的目光裡分明含了濃濃的譏嘲不屑。看着尉繚從從容容地踏上兩步,朝堂,靜了下來,只聽得他淡然道:“稟太后、儲君,臣,得先王以國士相待,宣力王事,份也。先王罹難亂中,臣綰重兵而不能保全君上,是不職之罪也。以待罪身僥倖敉平亂事,正是盡臣子大節,安敢論功受賞。然此僅臣一人之罪,惟君裁之。諸軍將士,蹈厲奮張,迭歷苦戰,血膏草野,平滅逆黨,上報君恩。臣冒死妄言,當重獎賞賚有功將士,毋以臣之疏失,責及軍兵,致豪傑怨憤,上下離心。至於趙穆、樂乘諸逆食邑、家財,臣已盡登簿籍,繳歸公室,願太后、儲君酌恩厚施賞賜顏聚、趙嶽、黃煒、李明輝、宋舒、田藝、鄭克強、唐新容等一干有功將領,嘉賞軍功,以備廟堂鞭策之用。”說着,自袖中取出一卷竹簡,高舉過頂,“此,平叛之役諸有功軍將名冊,臣謹呈進御覽。”
好一計反擊!許歷不可察地綻出一絲冷笑,瞥了瞥上座,對韓晶的失望憤懣擴展到了整個胸臆。
大事又壞了!韓晶不肯爽爽快快地德自上出,如今尉繚漂漂亮亮地展示了讓德,既一身抗下了孝成王歿於亂的不職之罪,又無所求私利,功盡歸之於下,復爲下屬厚請爵祿——恩賜惠澤出於朝廷,受利者承的卻是尉繚的私惠,軍心悅服,必將悉歸於他了。尤其陰險的是尉繚進而請分賜歸於王室之利,一旦封賞有所不饜,怨則由上承,怨恨指向的是朝廷——就這麼寥寥幾句話,便將遲疑不決的韓晶送上了一個進退維谷最尷尬難受的位置。
韓晶突然纖眉一聳,微眯起了眼睛,點了點頭,聲音裡漾着一絲輕快,“中尉趙元烈殞於亂中,此職不可暫缺。着國尉許歷進中尉職,理破燕、平叛各有功軍將擢賞事宜,優敘議功,謄錄上奏欽定。”
中尉,職掌“選練舉賢,任官使能”。就此把這攤麻煩事,連帶着以後的一系列責任,一股腦兒推給了許歷,韓晶心裡不免有了幾分成功的小小得意。如此一來,臣下尉繚、許歷、廉頗、楊楓幾派互相爭鬥,彼此牽掣,不致形成某一系強盛勢力,日後當可得心應手地駕馭羣臣,不怕爲下所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