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煞手

送婚使團大隊人馬過了南長城,進入了魏境。當日涉過降水,在鄴縣驛館歇了一宿。以下的一程直至洹水,除了幾座城池,便多是無人的莽莽叢林、河灣、草灘。

天氣已經很燥熱了。空氣裡沒有一絲風,火辣辣的陽光烤得地面發燙,晃得人眼睛發花。聲聲蟬鳴穿透了潮水般的熱浪,隨着高溫的氣流鑽進耳朵裡,更增人的煩躁之感。

在這種酷熱的天氣下,略動一動就是渾身汗溼。剛剛用過午膳不久,在撲面的熱浪中,人馬又出發了。揚起的塵土粘得人全身發膩,禁軍兵士們都昏昏欲睡,兵刃不是拖着就是挾着,無精打采地行進。馬匹也懶懶地邁動步子,磨磨蹭蹭地順着大路向前走。十數面旌旗毫無生氣地纏卷在旗杆上,軟垂下來。

鬥蘇和范增並轡而行。烈日的灼人火焰下,他的全身也是汗水淋淋的,但兩隻深而圓的眼睛濃縮在一起,炭火般的眼神銳利地掃射着前方,那身影神情猶如一隻蓄勁待發的猛虎。

驀的,他左肘輕撞了身邊的范增一下,輕聲道:“來了!”

范增眼中射出兩道強光,冷然一笑,輕輕一提馬繮,和鬥蘇交換了一個眼神。

大地突然震動起來,轟響的暴烈馬蹄聲和着衝鋒的怒吼,驚散了午後寂寥的氣息。枝葉急遽地搖晃,草屑擺動,塵土飛揚,一支騎隊自左翼的叢林中呼嘯着疾風般貫出,一線平推襲向少原君落在一里開外的後隊。

幾乎在同一剎那,鬥蘇揩了一把汗,大吼道:“敵襲!保護公主!”拍馬前驅,身後的一百騎兵蜂擁而上。懵懵懂懂、尚未回過神來的禁軍被推動裹挾着,幾乎是腳不點地地向着隊列中央的公主車駕擁去。

“衛護公主——”衛護左翼的展浪也是一聲狂嘯,抽馬退向中路。騎兵們有條不紊地以置以鞍後的盾牌護住身左,“譁!”退潮般靠向中間的禁軍。

變起倉促。成胥、任徵、尚子忌幾人驟然從半夢半醒的慵懶狀態中驚覺,耳畔是一片急驟的蹄音,一迭聲地大叫“敵襲”、“保護公主”,沒有什麼臨陣經驗的他們根本來不及思考,也來不及估量敵情,第一反應撥馬衝向趙倩、趙雅的車駕。而耀武揚威、自命不凡的禁軍其實並未真正經過什麼大陣仗,在一種盲從心理的驅使下,既不及列開陣勢對敵,也沒拉開散兵線,懵頭昏腦地被左翼、後方的騎兵圍裹着,挨擠不開地擁向中路,亂成了一團。縱有幾個回過神來,張弓搭箭,欲迎上阻擊,眼前卻盡是騎兵高大的馬匹,堵得嚴嚴實實,身不由己被推擠得往後退去。

馬騁的騎隊一出樹林,彷彿御風而行,飛撲少原君那拖得長長的一列車仗騾馬,漫天塵沙裡轉瞬已到近前。唿哨聲響,密密的羽箭厲嘯似鬼泣,黑壓壓一片如貪婪吞噬一切的飛蝗瀉向少原君的人馬。

少原君手下不乏高手劍客,若論比武較技、單打獨鬥倒也頗有可觀者,但兩軍對陣殺伐顯然都是些外行,挺着兵刃還待兩陣對圓了廝殺,顯顯手段,卻早在一輪箭雨中倒下二三十人。奴僕、馭夫更是栽倒跌翻一片,哭的哭,叫的叫,倉皇叫嚷,心慌意亂地急走忙趨,不辨東西,四散奔跑亂竄。失了照料的騾馬驚了幾匹,縱跳着漏繮奔逸,早帶翻了幾乘大車。訇然的巨大的聲響,加上不歇氣的幾輪箭雨,驚了傷了的騾馬踉蹌跳奔,自相踐踏,鬧得沸反盈天,反把家將們衝散。

幾個家將首領禁約不住,氣急敗壞地大聲呼喝,卻又驚惶無計。劉巢的馬先中了一箭,直跳起來,將他撞下馬背,驚馬一蹄正踏在他背上,劉巢大口鮮血狂噴;蒲布控御不住馬匹,只得隨馬亂走;徐海反應極快,跳下馬背,執着長劍,大叫着攏起七八人,一徑趕往少原君和平原夫人的車駕前護衛。

少原君趙德因天熱,寬了衣裳,只着了貼身小衣,躲在車內,着兩個美婢打扇,與愛妾調笑胡混。正自鬧得不可開交,外面勢如鼎沸地一陣喧嚷大亂。趙德大怒,披了件小褂,敞着懷,提着褲子爬起身略撩開車簾一看——漲天塵埃裡,一彪惡狠狠的馬賊已近在了數十步內,佈滿殺氣鐵青的臉、狠厲兇悍的目光、閃着寒光的利刃,高速飛馳駿馬奮揚的鬣鬃,甚至馬上騎士密密的浸着汗水的胸毛,盡皆清晰可見。趙德不過是個慣常在綺羅脂粉堆裡打混的霸王,哪曾經歷過這等場面,只驚得魂飛天外,齒叩股戰,一腔慾火俱化作冷汗,怪嚎一聲,倏地鑽回車中,不顧褲子纏腿連爬帶滾縮到內角,抱着頭,赤着下體蜷成一團動彈不得。一瞬間,直把一個如狼似虎的少原君,驚嚇成一個死人模樣。車裡的幾個女人,相互抱着,抖作一塊,早作聲不得。

三四輪箭雨過後,洶涌而至的騎隊馬蹄生風,疾似狂風驟雨,一線楔入車陣中,雪亮的利刃映日生輝,帶着一路的血雨,裹卷着四十多匹負載着財貨的騾馬,六乘大車,一蓬風飛卷而過。人喊馬嘶間,塵埃抖亂,不一刻人馬已消失在另一側的草野盡頭。

徐海松了一口氣,掀開車簾,一眼見到呆瞪着兩眼,只有進氣沒有出氣死狗一樣的少原君,心裡一慌,顧不了許多,躥上車,一邊叫道:“君上,賊人已然殺退了!”一邊幫少原君捶背抹胸順氣。

好一會工夫,少原君才緩過一口氣,回手就是一個耳光,吼道:“蠢貨,爺怎麼養了你們這幫不中用的東西。”氣吼吼地便要往車下跳。徐海趕忙抓起外袍披在他身上。趙德臉上一紅,忙亂地繫着衣帶跳下大車。

見到眼前的一地狼藉,耳中灌滿了傷者的呻吟、哀嚎、泣叫,趙德兩腿一軟,幾乎坐倒在地,茫然轉動着頭四下看着。劉巢仍在不住地咳血,在兩個家將的照料下半倚半躺倒在一邊。蒲佈滿臉塵土,無力地拖着影子走了過來,聲音聽在趙德耳中也是那麼的空洞無力,“君上,家將死了四十九人,僕從死傷近三百人,馱馬失了五十餘匹,車輛失了六乘,倒翻二十餘乘,並有許多箱籠包袱被賊人乘亂擄走······幸喜君上和平原夫人無恙······”

面孔蠟黃的趙德猛醒過來,撲上一把捋住蒲布的衣領,狂亂地吼道:“追,追上去把東西截回來,你是死人嗎?還不快去?!”

一腔傲氣已被適才迅如疾風的打擊勾銷一空的徐海囁嚅道:“那麼,那麼夫人和君上的安全······不如先和禁軍合兵一處再作商議。”

少原君如溺水之人撈着一根浮木,放開蒲布,踹了他一腳,叫道:“還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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