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邗邑,大江之上,天風浩蕩。
公子慶忌昂然立於船頭,風吹披風獵獵作響,但他眉宇之間卻是一片神采飛揚。
他的大軍剛剛攻取邗邑,一戰功成,勢如破竹。此刻正連夜進軍,準備給篡權奪位的公子光,如今的吳國大王闔閭以迎頭痛擊。
慶忌,年方十八,有萬夫不當之勇,號稱吳國第一勇士。是吳王姬僚之子。公子光(闔閭)爲謀王位,由他的門客伍子胥代他招納了一個刺客專諸,這個史上最有創意的刺客,以魚腹藏劍刺殺了吳王姬僚。
那時,慶忌正在遠方與楚國作戰。得到父王被殺、公子光篡位的消息後,頓時全軍崩潰,萬馬皆喑。慶忌自知事不可爲,當機立斷,立即率領親信殺出重圍,敗走衛國。在衛國艾城招兵買馬,結連鄰邦,誓報殺父之仇。
慶忌之勇冠絕天下,不止聞名於諸侯列國,在吳國內也有極高的威望,有他一日,吳國江山終究不穩。慶忌在衛國磨劍霍霍,吳王闔閭就如同提着腦袋過日子,整天提心吊膽,此刻,他終於殺回來了。
慶忌昂然站在船頭,兩側的士兵喊着低沉的號子,整齊合一地划着槳,江水發出“潑拉拉”的聲音。
慶忌旁邊站着一個不及慶忌腰部高的小矮子,手中拿着一把短戟,右臂的袖筒被風一吹空空蕩蕩,竟是失了一臂。他指着江面神采飛揚地道:“公子神威,闔閭今晚將徹夜難眠了。此番回到吳國,咱們殺他個痛快淋漓。”
慶忌一手持着酒甕,舉起來狠狠灌了一口,抹抹嘴巴,沉聲道:“要離,首惡可誅,卻不可大開殺戳之門,一旦功成,要緊的是安定民心。”
獨臂小矮子要離唯唯稱是,江水中一條河豚受了驚嚇,忽然自水面一躍而起,呯然一聲又落回江中,濺起一片浪花。要離一矮身縱上船幫,哈哈大笑道:“公子,江魚飛躍,此乃吉兆啊。”
慶忌淡淡一笑,他可不信那些虛無縹緲的什麼吉兆。大丈夫立於天地之間,什麼都要靠自己的雙手去爭取。吉兆?吉兆能把闔閭趕下王位嗎?吉兆能替他慶忌報了殺父之仇嗎?
慶忌回首望去,在他後面,數百艘戰艦浩浩蕩蕩,戰艦上披甲之士肅然林立,月光下吳鉤吳戈寒氣森森,櫓盾上猙獰的鬼面獠牙呲呲。
慶忌嘴角不禁露出一絲滿意的笑意:“吉兆不足爲喜,我要報仇復國,靠的是他們,是我一手練就的百戰精兵!”
慶忌轉身回望時,持戟站在船幫上的要離突然雙腿一踹,藉着大江上的獵獵風勢,猛地撲向慶忌,手中短戟剎那之間已刺穿了他的胸膛。
“啊!”慶忌仰天一聲大叫,踉蹌跌出兩步,酒甕啪地一聲跌碎在甲板上,酒水立即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慶忌霍地轉過身來,戟的尖刃從他後背透了出去,貼近甲衣的地方血如泉涌,身旁的將領和士兵們一時都驚得呆住了。
慶忌怒視着要離,突然伸手抓去。要離比侏儒高不了幾分,在昂藏八尺的吳國第一好漢慶忌面前哪有還手之力,慶忌猿臂一伸,便把他抓在手中,倒提足踝浸入大江。
“譁”,要離的頭從冰冷的江水中拔了出來,他被浸了三次,江水嗆得他咳嗽連聲,此刻臉色發青,頭髮蓬亂,矮小的身子狼狽不堪,就象一個小鬼,他卻絲毫不懼,反而竭力發出一陣大笑聲。
慶忌抖腕一甩,把他扔在船頭,慢慢後退兩步,一跤跌坐在甲板上,喘息着看着要離。經過這一番動作,他胸口的血漬更濃了。
左右一擁而上,扶住慶忌,驚惶地叫道:“公子!”
慶忌豁然大笑:“天下間竟有如此勇士,竟敢來刺殺本公子。我萬萬沒有想到姬光會派你這樣一個殘廢來做刺客!”
侍衛們一擁而上,“嗆啷”幾聲,幾柄吳鉤已交叉壓在要離頸上,鋒刃緊貼着他細細的脖子,只要一割,便能切下他的頭顱。要離夷然不懼,臉上反而露出一絲平靜的喜悅。
慶忌道:“罷了,不要難爲他,此人亦是天下勇士。”
他笑了一聲,喟然嘆道:“要離啊要離,你非我一合之敵,如今我卻死在你的手裡,真是做夢都想不到的事。”
要離平靜地笑笑,臉頰微微抽搐:“我卻早已想到了,我自斷一臂,又搭上一家滿門的性命,若還不能取信於你,要你性命,便是天也看不過眼去。”
慶忌苦笑一聲,點頭道:“不錯,你斷了一臂,又讓姬光殺了你的父母妻兒,使出這般苦肉計來,我如何不信你?”
說到這裡,他突然雙目一瞪,厲聲喝道:“只是,我與你無怨無他,你爲顯聲名,父母妻兒都捨得犧牲,我若比你做畜牲,便連畜牲也羞於同你爲伍!”
慶忌一怒威勢凜然,要離會抱着必死之心,也不禁駭然變色。自他投靠慶忌以來,慶忌一直視他如同兄弟,這還是頭一次在他面前顯露如此威勢。
慶忌說完,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對淚流滿面的親兵說道:“不要殺他,放他去吧,讓他求名得名。不管怎樣,要離……總是一條漢子,今天……死一條好漢已經夠了。”
慶忌說罷,跪坐而起,雙手握住戟柄,猛地大喝一聲,用力向外一拔,一腔熱血頓時噴了出來。
慶忌把短戟向前一擲,“篤”地一聲插進船幫,他跪坐如虎,喃喃說道:“父王死在專諸的魚腸劍下,今日我慶忌復仇在望,卻又死在要離戟下,小人得道,嘿!莫非……這就是我父子的宿命……”
慶忌的聲音越來越低,頭顱微微垂下,就此一動不動,竟已氣絕身亡。
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公子!”衆將領跪在慶忌面前,熱淚滔滔。其餘各船已得知主將遇刺,慶忌待手下向來恩遇,三軍無不慟哭,大江也失卻顏色。
要離見慶忌終於死了,那強撐着的眼神頓時黯淡下來。四周的士兵對慶忌的命令向來奉行不渝,他雖身死,士兵們仍不敢違拗。架在要離頸上的鋒利吳鉤已然挪開,所有的士兵都向慶忌的屍身泣然拜倒,他站在那兒就象一截木頭,再無人看他一眼。
古之遊俠,輕生死,重然喏,不爲謀利,但求千古留名,這是反恐專家韓非子對他們的評價。如今要離終於得償所願,卻不禁茫然若失。
他啞着嗓子大笑三聲,仰天說道:“我爲取信慶忌,請吳王殺我父母妻兒,焚屍揚灰,是爲不仁。既已取信慶忌,爲其重用,卻以下弒主,是爲不義。如今大事已了,我這不仁不義之人還何必活在世上?”
要離說罷將獨臂奮然舉起,狠狠劈向牢牢插在船幫上的短戟,“噗”地一聲,他唯一的左臂應刃而斷,鮮血狂涌。要離痛得大叫一聲,身子緊跟着向前一撲,猛地一甩頭,喉頭被鋒利的戟刃劃開,立時氣絕,身軀跪地,頭顱軟軟地搭在戟上。
慶忌的部下圍跪在他身旁泣不成聲,一時也沒人注意到要離死的竟也是如此壯烈。專諸刺王僚,犧牲者只是他一人,得以留名千古。要離刺慶忌,爲了取信他,卻是自己請命讓吳王殺了他全家,雖更加慘烈,可惜這種禽獸行爲便連史書也羞於提起,要離之名終究難超專諸之上。
就在這時,前邊小船上傳來鳴金警報的聲音,有人高喊道:“吳國舟師來了,吳國舟師來了。”
慶忌的副將荊林一把抹去眼淚,大喝道:“不要慌,傳將令,速速後撤!”
慶忌乃三軍之靈魂,慶忌一死,軍心已然大亂,戰不得了。再說這位前任吳王的三公子一死,他們也失去了和吳國一戰的意義,再往前去,不過是全軍殉葬而已。
豪邁而來的慶忌大軍被迫折返,數百條戰船遵循將令紛紛調頭,本就搞的陣形大亂,再加上方纔是順流而下,現在卻是逆流而上,是以調度更加困難。
前鋒戰船已和吳軍水師交戰,後方戰船卻在江水中吃力地調頭。失去了慶忌的指揮,這支孤軍哪裡還有戰意,前軍一觸即潰,好不容易調轉頭來的慶忌水軍剛剛逆流劃出不遠,前方又傳來消息,吳王闔閭竟然派了戰艦阻住他們去路。
夜色下,箭矢流星,大江上殺聲震天,慶忌軍各自爲戰,滿艙鮮血直滑靴底。
眼見大勢已去,荊林把慶忌的屍體抱到船艙裡,重重地磕了三個響頭,含淚說道:“火來,燒船。”
副將呂遷肩頭插着一支羽箭,手中持着一枝奪來的火把衝進船艙,厲聲喝問:“荊副將,爲何燒船?”
荊林含淚擡頭,嘶聲道:“公子已死,難道你想讓公子的屍身還被姬光ling辱嗎?”
呂遷頓時無語,耳邊廝殺聲震天,但是他們都知道,慶忌一死,全軍覆滅之期不遠了。
呂遷慢慢走過去,單膝跪在慶忌面前,沉默半晌,猛地把牙根一咬,咬牙切齒地道:“燒船!”
他剛剛準備轉身去引燃戰船,突然感覺慶忌的身子似乎動了一動。
呂遷大駭,連忙把火把湊近了去,慶忌神色如生,但是卻沒有絲毫動靜,他正以爲自己眼花,突然又聽到慶忌輕輕呻吟了一聲,呂遷的身子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喊道:“公子?公子沒死,公子還活着。”
“甚麼?”荊林失聲驚叫,連滾帶爬地撲了過來。
“公子沒死,公子果然還活着!”荊林貼在慶忌胸口聽了聽,突然放聲大呼。
呂遷舉着火把,見慶忌嘴脣嚅動,似乎努力地說着什麼,連忙湊近了去側耳傾聽,只聽慶忌用微弱的聲音道:“我靠,這做的是什麼夢?”
呂遷一呆,公子的語調古怪,吐字更古怪,根本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不過只要慶忌公子活着,他們就有希望,呂遷此時也無暇理會慶忌公子到底在說什麼,只顧扯着喉嚨大喊道:“棄船,棄船,速速登岸,借道魯國還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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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李觀魚:據說當時是這個詞有嗨與諾兩種方式,用現代語言來說“嗨”是“是”,遵命,Yes,Sir的意思。諾則是“好的,可以”,OK一類語氣比較輕的答應。衆說紛紜,卻沒有比較權威的判斷。
春秋時期的左丘明所寫的《國語》中多次提到諾,卻不見嗨字。我想,用不着認真考據那些東西,包括當時的人叫好喝彩只說一個字:“彩~~”,我這裡倒不必讓劇中人也鼓掌大呼“彩~~~~”
尋秦記裡還放炮仗呢,它照樣是尋秦記;射鵰裡丘處機還吃明朝的花生,黃蓉還哼元曲呢,它照樣是射鵰。,用不着咬那些小字眼,再怎麼考據,準備三十年的功夫,也不可能寫的完全原汁原味,也不可能完全符合當時的語言、穿着、行爲。真要完全符合了,還沒人看了。愚以爲只要把故事描述出來,不出現明顯的與古代不符的詞彙讓人覺得彆扭,讓人覺得有古味,那就可以了,諸君以爲呢?
觀衆呼嘯聲起:
“諾!”
“嗨!”
“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