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慶忌躺在榻上反覆思量着自己的事情,毫無一點睡意,最後翻身坐起,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後也不點燈,只穿着小衣,趿上鞋子走過去,輕輕一推門扉。
“吱呀”一聲,一片如水的清輝灑了滿屋,弦月如溝,清輝淡淡。除了隱隱的蟲鳴,夜色一片靜謐。慶忌走出去,藉着清淡的月光在林中漫步,緩緩步入水中小亭,在亭榭中坐下。
回首看去,院中沒有燈火,叔孫搖光的房間也是一片漆黑,現在當已熟睡了吧。想起她來,慶忌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所謂作繭自縛,大概就是指他這般情形了。叔孫小姐並沒有因爲他的非禮而憤而離開,相反,再偷偷瞟着他時,臉上的神氣很是古怪,嬌羞中帶着些許溫柔,反讓慶忌心驚肉跳。叔孫搖光就象一枚長着硬殼的果子,那層硬殼現在被他沒有章法的表現給敲破了,展示在他面前的是別人從不曾見過的風情。
想着她的可愛,和兩人相識以來種種,慶忌微微心動,但是隨即便搖了搖頭,否決了自己的想法。他和叔孫世家,由於彼此的利益不同,如今勢同水火,只是表面上還維持着一種和平,沒有一個因素促使他們之間發生直接衝突罷了,他不是曲阜裡一個豪門世家的太平公子,自溺於情情愛愛的事那是自討苦吃。再留她住兩日,把這屈身爲奴的事隨便敷衍一下,是一定要想辦法把她趕走的。
拋開叔孫搖光的事不想,仰看着天空一縷薄薄的流雲掩向那輪弦月,他的心思又飄到了瀝波湖,此刻樑虎子和英淘該已趁夜出發了吧。吳國使節此來,身邊怎麼也得有三五百個侍衛。以少敵多,雖然是以有備算無備,勝算仍然寥寥,不知樑虎子和英淘能否完成使命。
樑虎子勇猛,英淘機智,希望他們兩人能夠不負使命。我如今是困守曲阜,如同籠中之獸,這無形的籠子。那門兒地鑰匙就掌在季孫意如手中,他一日不下定決心,我終究不得施展啊。
偏偏此人心胸氣魄,實難當一代梟雄。如果讓吳使安然到達曲阜,恐怕季孫意如的野心是萬萬敵不過吳國數萬大軍的恫嚇的。弄不好,我這趟魯國之行,就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或許,幫助成碧夫人取得海鹽獨家經營之權。很大程度上解決了我的軍費來源,算是此次曲阜之行失之東隅,收之桑榆的唯一收穫了。
天空一暗,弦月已被薄雲掩住了。慶忌黯然嘆了口氣,困在曲阜這許多天。寸步難行,不要說復國在望,便是取一座蓄兵之城,都是遙遙無期。復國,竟是如此之艱難。
樑虎子和英淘帶着一百二十名虎士趁夜離開瀝波湖,悄然奔向漆城。過漆城再向南,未到閭丘的路途上有一道山谷,也就是慶忌在那裡休息並偶遇任若惜姐妹的地方。那座山谷狹窄難行,林深葉茂易於藏身,按照英淘與慶忌地計議,他們將埋伏在這條赴曲阜的必經之路上攔截吳國使節。
在這個地方。已經接近吳國都城,吳國使節的警惕性會降低,更易於偷襲得手。而且此處的地理形勢,方便他們埋伏佈置,充分利用險峻的地形行致命一擊。而且此處不算太遠,樑虎子和英淘此番來回只能晝伏夜出,避人耳目,如果設伏地點太遠。無論去回。都易露了行藏。
此時,吳國使節鬱大夫已經到了句繹。被當地魯國牧守安置在臨時館驛之中。房中一燈如豆,夜色雖深,他也尚未入睡。房中據席對坐的,還有三個人,一個是他的副使馮奕馮大夫,另外兩個是他先期派往魯國的細作。鬱平然膽大心細、行事每每突出奇兵,但是並不莽撞,常謀而後動,伍子胥選他來魯國,也正是看到了他地這種優點。
兩個細作分別把他們打聽到的一些消息告訴了鬱大夫,鬱大夫沉吟良久,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意:“好了,你們兩個下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趕赴前程,繼續打探消息。”
“諾!”兩個細作拱手揖退,鬱大夫目注馮奕,問道:“馮兄以爲如何?”
馮亦皺皺眉:“從他們所說的情況來看,魯國是把慶忌敬若上賓的,他還交好魯國公子,與他們往來如此密切,恐怕……大王欲誅慶忌於曲阜地希望很難實現。愚意以爲,我們以兵威相恫嚇,軟硬兼施,能夠逼得季孫意如驅慶忌離境,已是最好的結果。”
鬱平然微微搖頭:“馮兄此言差矣,依我看來,細作們打探到的這些消息,不過只是民間傳聞,事情或許是這些事情,但是幕後的真相卻未必如此。你看,慶忌到曲阜,三桓設宴款待,又入住季孫意如地別居,不可謂不隆重。然而,那些士卿大夫爲何不見有宴請之舉?”
馮亦目光一凝:“鬱兄的意思是……?”
鬱平然微微一笑,捻鬚道:“爲官者一舉一動莫不謹慎,如果魯國三桓真的把慶忌拱若上賓,那些公卿大夫們對他豈有不趨之若鶩的道理?他們現在有意撇清,恐怕就是三桓內部意見不一,這些公卿大夫們無所適從,這才靜觀其變。慶忌舍公卿而就公子,也可爲佐證。”
馮亦恍然,贊同道:“鬱兄所言極是。”
鬱平然淡淡一笑,他這個副使與闔閭大王是親戚,爲人倒還本份,只是沒甚麼大本事,此番隨他出行,擔個副使,不過是分功罷了,鬱大夫原也沒指望他能起到什麼作用。但是他既然是副使,自己的一些分析決定還是要與他商量的。
“還有,現在魯國喧囂塵上的田獵之賽,表面上看來是公卿世家的那些公子小姐們一場遊戲,慶忌參予其中,大家一團和氣。然而,你不要忘了,他們地賭注是輸者爲奴,這雖是小兒女間的一場遊戲,但是對素重禮制的魯國公卿大夫們來說,卻未必做此想。大司空叔孫玉、大司寇孫叔子更不會做此想,無論誰輸了,自家孩兒上門爲奴三個月,他們的臉上都不會好看。你想,慶忌雖年幼,但與這些無所事事的世家公子們相比,總多了幾分閱歷,做事要穩重的多,他怎麼會參予這種事,不怕得罪人嗎?”
馮亦雖無智,卻不蠢,聽至此處已然明白,目光一亮,說道:“我明白了,慶忌可是相幫季孫斯和孫敖的,鬱兄是說,慶忌與叔孫世家不和,大司空叔孫玉未必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鬱平然道:“恐還不知,魯國三桓,存世兩百餘年,一向是既相互幫扶、又相互拆臺,互相制衡以求穩固地,如今季氏一家獨大,凌駕於其他兩家之上,恐怕叔孫、孟孫兩家都未必服氣,而且,叔孫氏一人也難以對季氏構成威脅,應該是叔孫、孟孫聯手,纔有一搏之力。
叔孟兩家既要存己,又不想滅人,那麼對季氏地政略所採取的必然多是加以抵制以削其威。慶忌住在雅苑,又與陽虎經常走動,還要幫助季氏門下爭風田獵,顯然季氏是真心想收留慶忌,甚或提供幫助地。而叔孟兩家卻是相反。”
馮亦拍膝道:“是啊,鬱大夫見微知著,令馮某佩服。不錯,慶忌如今那些舉動看似兒戲,但是背後透露出來的卻是三桓不和的重大信息。如此看來,我們或許大事可期。”
鬱平然欣然笑道:“不錯,說不定,我們的大事,就要着落在叔孟兩家身上。好了,馮兄,夜深了,你且去休息吧,咱們明日再詳細推敲。”
“好!”馮亦歡喜不勝,此番赴魯,只消驅走了慶忌,便是大功一件,如果能利用魯國內部三桓之間的矛盾誅殺了慶忌,除了大王心頭之患,那功績,再加上他與大王的姻親關係,說不定能搏個上卿的官位,聽了鬱平然的分析,他歡歡喜喜地去了。
鬱平然仍然坐在那兒,把收穫的消息又默默地咀嚼了一遍,相信自己的判斷大致如此,呵呵一笑,他也長身而起,寬衣解帶,想要上榻休息。
鬱平然穿着小衣,摘下玉簪,打散了一頭長髮,把燈吹熄,摸黑躺到榻上,輕輕按揉着額頭,正想就此睡去,一個念頭突地浮上心頭,他又霍然坐了起來。
房中黑暗,窗口一片清光瀉入,黑暗中他的一雙瞳子閃閃發光:“三桓若是有志一心攘助慶忌,此番赴魯,鬱某必是無功而返;然而,若是三桓不合,季孫意如會做何選擇?如果屈服於我吳國兵威,對慶忌此人無論是殺是逐,都必然弱了他季氏之名,叔孟兩家必然趁機爭權。季孫意如若是不甘心,會不會使一招絕戶計,徹底斷了他們的念想?”
一念及此,鬱大夫驚出一身冷汗:“魯國素來文弱,然而季氏重用陽虎之後,北拒強齊,南納慶忌,躍躍欲試的,頗有要建樹一番武功的意思,我奉大王所命、相國重託,可萬萬不能有所差遲。”
想及此處,鬱大夫連一刻都等不得,急急披衣起來,摸着火石引燃燈火,向外面叫道:“人來,人來,速請馮大夫來,我有要事與他商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