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落雁谷一片生機蓬勃之景。山谷中的稻田秧苗已經鬱鬱蔥蔥如綠色的地毯一般。白鷺在河流稻田上空翱翔,清風追過,秧苗如浪,碧綠可愛。山坡上樹木野花勃發,鳥獸在林間竄行,到處一片欣榮之景。
不僅是落雁谷,落雁河已經貫通了雞鳴山谷,連接了數條開墾過的山谷田地。村落坐落在山谷之間,阡陌大道皆相同,雞犬之聲皆相聞。清晨傍晚,農人荷鋤,唱着無拘無束的曲子,見面相互行禮問好,個個溫文有禮。正所謂倉廩實而知禮節,一旦生活安逸富足,百姓的生活有了保障,自然便不會爲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而爭奪吵鬧,素質也自然而然的提高了。況且還有林覺頒佈的山中百姓的行止規範約束,還有負責治安預備役團練的約束在,嚴峻規矩,也是讓伏牛山中成爲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桃源之鄉的一個重要的原因。
百姓們過得舒適安逸,因爲他們並不知山外情形。對於郭昆林覺等衆將領官員來說,山外傳來的一個接一個的消息卻讓形勢陡然變得更爲緊張起來。
本來,當女真人和遼國北朝廷聯手滅了南邊的耶律平山政權的消息並不讓郭昆馬斌等人感到有什麼緊張的。無非便是遼國內部分裂,女真人乘機鑽了空子,聯合了北邊滅了南邊罷了。他們狗咬狗,也不關大周什麼事,故而也跟伏牛山沒有任何的關係。
然而,林覺卻不斷的告訴他們,事情要糟糕了。女真人絕非安分守己之人。他們應該很快便要對大周發動進攻。林覺的判斷其實並沒有證據支撐,衆人詢問林覺得出這個判斷的證據,林覺也根本拿不出來,但他就是堅持要衆人做好準備。萬分篤定的說女真人將會劍指大周。衆人之所以有些相信他的話,完全是因爲他是林覺而已。以往的無數次決策和判斷,林覺幾乎沒有失算過,憑着林覺這個名字,無需任何證據,他說的話便足以讓人重視。
林覺當然也不是毫無證據,當初自己身陷女真部落時,曾經拿話試探過完顏阿古大的南侵之心,完顏阿古大雖沒有承認,但卻表情尷尬,正是一種被人戳破心事的尷尬。但這件事並不能作爲他一定會南侵的證據。真正讓林覺堅持的原因其實不足爲外人道,那便是林覺基於真實歷史進程和自己身處的這個平行歷史進程的相類的趨勢使然。不久前,當大周和女真的同盟破裂之後,大周和遼國和議達成,並且供給大量物資讓耶律宗元攻打女真人的時候,林覺一度懷疑這個平行世界的歷史已經被扭轉。女真人是無論如何抵擋不住遼人的進攻的。
林覺甚至爲了拖遼人的後腿,保持三方的勢力平衡而親自去策反馬青山和韓剛,利用和幫助他們攻下了析津府。但林覺的做法僅僅是爲了牽制遼人,卻並沒有要完全打破平衡的意思。誰能想到,其實自己的牽制根本沒有任何作用,韓德遂甚至根本就沒有將析津府陷落的消息稟報到耶律宗元知曉的時候,耶律宗元便敗在了遼陽府下。
在林覺看來,耶律宗元在遼陽府之戰中被城頭弩箭射殺根本是一件極爲小概率極度偶然的事件。但這件事卻是扭轉整個局面的關鍵。若說一個人的生死能決定遼國和女真人的戰局的勝負的話,那麼非耶律宗元莫屬。但耶律宗元被殺死的概率絕對比大晴天出門比雷劈到的概率還要小。然而,卻在關鍵時候,關鍵人物身上出現了這種極度小概率的事件,從而導致了整個遼國的崩盤。
整件事給林覺的感覺就像是,確實有一雙無形的手硬生生的扭轉了歷史的方向,硬是將本不可能發生的女真人在遼國的進攻下能夠存續的這種結果給扭轉過來,扭轉到了真實歷史中本來該發生的樣子。但這種扭轉顯得極爲生硬和粗暴,給人一種極度的不真實。而這條和真實歷史並行的歷史的走向,無疑是以女真人南下攻周,最終將大周滅亡爲終結的。林覺並不想相信這樣的結果,但他卻又不得不信。
因爲林覺知道真實歷史的趨勢使然,所以他才堅定的告訴衆人,他相信女真人一定會對大周發動進攻。至於理由,他當然無法告訴衆人,也無需告訴衆人。而隨着時間的推移,女真人的兵力逐漸擴充的消息也被探知回來,則更從細枝末節上作爲了一種小小的佐證。
天氣一天比一天的熱了起來,衆人的衣服也輕薄花哨了起來。對於林家衆女而言,除了夫君天天忙碌的不着家,不能陪着她們的遺憾之外,她們的日子過得愜意而舒適。
年後家裡也多了幾件喜事。第一件便是三月裡高慕青生下了一個兒子,爲林家再添新丁。衆人對高慕青是真心的恭賀。她的身世人人皆知,曾經水匪的女兒,死心塌地的跟着林覺到今天。甘願忍受顧忌,獨自一人在這伏牛山中打拼,以至於今天所有人都得以有伏牛山落雁谷的庇佑。光是這一點,便足可讓所有人都表示欽佩和感激。雖然說一切都是夫君未雨綢繆的指導下進行的,但沒有高慕青的默默奉獻和堅持,哪有今天這安逸的山中歲月。這一點所有人都是認同的。
現在高慕青終於爲林覺生了兒子,她的地位也徹底的穩固了下來。自從生了這個兒子之後,高慕青自己也變得慵懶了起來,連山寨中的事務也不再多插手了。對她而言,母親這個角色已經是她人生的大圓滿。她已經不能要求上天給予她更多了。
第二件喜事便是,綠舞也在年初傳出了懷孕的喜訊。綠舞跟了林覺這麼多年,望眼欲穿的希望能懷上孩兒,但眼睜睜的看着其他人一個個的懷孕生子,自己卻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心中的失望可想而知。就在她自己都絕望了的時候,以爲自己必是身體上出了什麼毛病所以才如此的時候,卻突然身懷有孕了。綠舞歡喜的不行,從得知懷孕的第一天起,便不再讓林覺碰自己了。還不足兩個月的身孕,連肚子都看不見,走起路來倒像是身懷六甲的樣子一般。林覺嘲笑了兩回,卻也爲綠舞所感動。這年頭女子大多爲男子附庸,嫁個好郎君,生個子嗣,便是人生圓滿,自己不應該嘲笑她,而應該尊重她。
還有便是林虎的喜事了。林虎已經十九了,已然是一個成年大小夥子了。林有德夫婦一直催着林虎成親,急着抱孫子。林覺讓綠舞她們給留個心,綠舞浣秋她們倒也在山中物色了幾名相貌周正性子淳樸的農家少女給林虎挑選。然而林虎卻一個看不上的樣子,死活不肯答應。林覺不得不出面找來林虎詢問,林虎先是說了些大道理,說什麼不急着成親,先做事要緊。林覺一頓訓斥,告訴他成家和立業其實並不衝突。馬上要打仗了,萬一戰死疆場,豈能不留後嗣?那也是對他父母的不孝。
林虎扭捏之間才說出了真相,原來他可不是抱着什麼‘匈奴未滅何以家爲’的大志向,僅僅是因爲他心中有人了。他看上的居然是前來投奔伏牛山張寒秋張大人家的小女兒。那小姑娘林覺倒也見過,是個細眉細眼的清秀模樣,倒是招人憐愛。沒想到小虎居然看上她了。
得知此事之後,衆妻妾都很意外。小郡主覺得這事兒成不了,她的理由是,那張寒秋雖然投奔了落雁軍,但他可是書香世家,出身官宦。小虎雖然也算是林家子弟,但卻沒讀過多少書,怕是張寒秋看不上。倘若林覺去提親,張寒秋反倒爲難,倒像是逼迫人家似的。
林覺倒沒有這個顧慮。林虎如今也是落雁軍馬軍的一名副將,近一段時間林覺刻意不帶他在身邊,便是不想讓他依靠自己。要想立足,他必須要自己努力才能服衆。所以,一開始林覺是讓他跟着沈曇身邊歷練。幾次戰鬥,林虎表現也不錯,加上多多少少他是林覺的人,又是林家的人,所以提拔的稍微快了些,已然被沈曇提拔爲馬軍副將了。林覺倒也並不想矯情的去制止這些事,林覺可不想成爲那種板着臉對自己的家人親人嚴厲的不行,讓自己的家人跟着倒黴的人。這一點他是完全不會同意方敦孺的作法的。
以落雁軍馬軍副將的身份,加上林家的關係,以及林虎從小就跟在自己身邊的淵源,難道配不上張寒秋的女兒?林覺不這麼認爲。他擔心的反倒是林虎跟張家女兒在情趣上是否相投,性格上是否合適。他看上人家了,人家可未必看得上他。倘若人家姑娘跟林虎沒有絲毫的共同語言,那麼婚姻便是成了,怕也不幸福。
於是林覺套問了林虎的口風,這才知道原來林虎和張家小女之間還有一段英雄救美的故事。去年冬天那張家小女跑去西山賞雪,結果迷失在林子裡。張寒秋請沈曇派人去幫着尋一尋,沈曇便將這差事交給林虎。林虎帶着人搜山,半夜裡找到了凍得半死的張家姑娘。情急之下,林虎便脫了自己的衣服包着人家姑娘暖着。那姑娘倒是救活了,林虎卻凍病了,回到營中便一病不起。那姑娘得知後執意要去林虎家中親自伺候,每日熬藥送粥的照顧的很是周到。林虎病了十多日的期間,這姑娘跟林虎朝夕相處之間卻也眉來眼去對上眼了。兩人雖然沒有捅破窗戶紙,但卻都知道心裡有對方了。正因爲如此,林虎纔不肯答應別的婚事。
林覺得知此事後哈哈大笑。原來竟有這麼一樁英雄救美的事情。去年冬天林虎確實生了病,但林覺並沒有在意,只讓綠舞去問了一下情形,說是受了風寒而已。具體什麼事,林覺也無暇過問,畢竟他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切雞毛蒜皮的小事他已經很少關心。雖能想到這裡邊竟有這樣的隱情。
既然是兩情相悅,那也沒什麼好說的。林覺當即便備了厚禮,跟小郡主和綠舞一起去張寒秋家裡去爲林虎提親。林覺之所以帶着小郡主和綠舞一起去,便是要給足張寒秋的面子,同時也告訴張寒秋,林虎的身份可不是一般人,那可是自己和郡主都看重的人,更是綠舞公主稱之爲弟弟的人。
張寒秋沒有表現出半點的不願意,即便有,表面上也根本看不出來,他痛痛快快的答應了婚事。這樁婚事對他其實大有益處,他是憑着林覺的故交同僚投奔伏牛山的,雖然被委以重任,但終歸沒什麼根基和淵源。一旦讓自己的小女兒嫁給林覺身邊的林虎,自己便等於和林覺之間有了姻親的那層關係,則立刻便地位穩固了許多。其實張寒秋私心裡本來是想着將自己這個小女兒能夠嫁給林覺爲妾的,那是最好的結果。但看到林家衆女的樣貌之後,張寒秋死了這條心。自己的小女兒雖然清秀可人,但跟林覺身邊的女子比,簡直像是路邊的野草那麼普普通通。那麼眼下這個結果或許是最好的結果。
六月裡天氣已經頗有些炎熱。這日午後,浣秋拉住要出門的林覺要他跟自己去落雁湖中的荷花蕩中走一走。林覺猶豫了一下點頭答應了。本來今天下午要去兵工廠跟火藥作坊的幾名老師傅以及鐵匠作坊的周老爺子一起去商量製作神威將軍的爆炸炮彈的事情,因爲這件事已經商討過多次,並沒有特別的頭緒,林覺很是爲此事焦灼。但浣秋相邀,林覺怎能拒絕。
林覺讓孫大勇派人去通知兵工廠的老師傅們,自己要稍晚再去商議,隨後便任由長裙飄飄的方浣秋挽着胳膊,兩人一起穿過後園小門來到湖岸棧橋上。
經過一年多時間的生髮,落雁湖中的荷葉面積已經很大了。荷葉蔓延本就很快,原本只在湖岸一角,現在已經佔據了很大一部分水面了。不過倒也不用擔心荷葉會蔓延整個湖面,因爲蓮藕不能在深水中生長,數尺深便已經是極限了。湖中心水深數丈,荷葉是冒不出頭的。
這裡其實已經是林覺最喜歡來的地方之一,因爲面對滿眼的碧綠荷葉和開闊的湖面,整個人的心思會開闊許多,心情也會好很多。這裡也很清靜,處於大宅左近的地方都是禁區,尋常百姓和士兵都不可進入,這裡便是林覺經常來想事情的地方。
天氣雖然有些炎熱,但是一到湖岸邊的荷葉田田之處,便自然而然有一種涼風習習之感。這裡倒是一處納涼消暑的好地方。
“師妹叫我來這裡做什麼?”林覺拉着方浣秋的小手笑問道。
方浣秋嬌嗔一笑,雖然已經和林覺成婚多日,但依舊嬌憨如少女。
“怎麼?沒事便不能讓夫君陪我來玩麼?你還記得上一次陪我們一起遊玩是什麼時候麼?怕是你自己都忘了吧,好久好久了。”方浣秋道。
林覺仰頭想了想,似乎確實已經很久了。心中不免愧疚,笑道:“是啊,你也知道,我現在……”
“知道知道,我知道你心中有大事,天天操勞。我們都知道。但也不用天天如此。你瞧瞧你,又黑又瘦的。不知道還以爲我們在家裡不給你吃好吃的呢。卻不知你是自己操勞過甚所致。我今日便是特意拉你來歇息一會兒,不可以麼?”方浣秋笑道。
林覺苦笑道:“當然可以,師妹說話,我豈敢不依。我也不想如此,師妹當知道,我之前可是很會享受生活的。但現在時間緊迫的很,我總想多做一番準備,便多一分把握。現在要是毫無危機感,到時候便慌了手腳了。”
方浣秋點頭道:“我明白,但稍微歇一歇總是可以的吧。”
林覺點頭道:“當然。”
方浣秋欣喜點頭,指着前方荷葉間露出的一個木板平臺對林覺道:“師兄你看看那裡。我讓親衛們幫忙在荷葉裡搭了臺子。我想在那中間做個八角亭子,當做我們夏天的納涼之處,你看如何?”
林覺起初並沒有發現荷葉掩映之下的那個木平臺,聞言細看,果然超出水面數尺高處,有一方四方平臺。於是笑道:“這個主意倒是不錯,在那中間納涼歇息,必是愜意的很。若是晚上則更舒坦了,湖風吹着,天上全是星星,那一定是很美好的夜晚。”
方浣秋喜道:“那你同意啦?太好了。走,我們去瞧瞧。你給我參謀參謀。我不想造普通的亭子,我想師兄博古通今,品味也高,得給我個意見纔是。我不想造出來是普通的那麼俗氣的亭子。”
林覺啞然失笑,倒也被她說出了興趣來,於是兩人划着船進了蓮葉蕩中,登上了那方數丈方圓的大平臺上。兩人一邊商議,一邊設計。方浣秋帶着紙筆,在紙上寫寫畫畫。林覺倒也確實將腦子裡的一些繁雜事務拋開,開動腦筋來設計,最後決定以此平臺爲底座,建造一座雙層樓船樣式的水上樓閣。只需加固平臺根基,便可成型。方浣秋根據林覺的描述寫寫畫畫,在一張紙上勾勒出荷花掩映之中的樓船的場景,發現的正是自己所喜的那般場景,於是大喜不已。連連點頭表示喜歡。
林覺見方浣秋喜歡,心中也自歡喜,站在平臺上朝四面密密匝匝的荷葉張望着,看到不少荷花的花苞已經長了出來。六月時南方的荷花早已盛開,但這山裡氣候滯後些,但用不了幾日,也必是奼紫嫣紅的一片荷花盛景了。心中不免有些期待那時候場面。
方浣秋物資嘀嘀咕咕的完善着林覺說的那樓船的方案,蹲在地下毛筆在紙上增減圈畫。突然,她聽到林覺大叫了一聲。
“哎呀,我怎麼這麼笨啊。我爲何拘泥於非要造出炮彈來呢?完全沒有必要。既然那種炮彈以現在的工藝水平很難造出來,爲何不造更簡單些的東西呢?啊哈哈,那可也是利器啊。”
“師兄,你怎麼了?”方浣秋訝然叫道。
林覺喜道:“師妹,我得走了,你且在此。我不能陪你了。”
林覺說着話跳上小船解纜便走,方浣秋跺腳叫道:“師兄,說好了陪我的。”
“下次吧,下次一定好好的陪你。你好好的設計樓船,回頭我再給你參謀參謀。但現在,我必須要走了。一會我會讓丫鬟來划船借你的。”林覺笑道。
方浣秋跺腳還待再說,林覺卻已經飛快的划船抵達棧橋,將纜繩往纜樁上一系,跳上岸大步流星的走了。方浣秋鼓着嘴巴愣了半晌,終於嘆了口氣搖頭,低頭埋首於那樓船的設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