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中,呂中天寬大的宰相公房內,高高低低坐着幾名官員,正在商議着什麼事情。突然間,外邊腳步急促作響,一名差役氣喘吁吁的衝了進來,慌張之際在門檻上絆了一下腳,差點摔個嘴啃泥。
“幹什麼?混賬東西,怎可胡亂闖入?不想活了麼?”呂中天怒聲斥道。
“呂相呂相,皇上,皇上他來了。”差役連忙叫道。
呂中天愣了愣,尚未說話,便聽到外邊傳來郭旭的大聲呵斥聲:“走開,攔着朕作甚?朕要見宰相,你們還不讓開。朕連宰相都見不得了麼?滾開!一羣狗東西。”
呂中天皺了眉頭站起身來,座上副相柳振邦、三司副使呂天賜、開封府權知朱之榮,新任殿前司兵馬使陳玢,侍衛馬軍司指揮使王雋、侍衛步軍司指揮使袁平等都紛紛站起來。然後他們看到了滿臉怒容的郭旭從門口甩簾而入。
“臣等叩見皇上。”柳振邦朱之榮等人忙跪下行禮,呂中天父子卻沒有跪下,呂天賜只弓着身子行禮,呂中天卻連拱拱手的禮節也沒行。
“皇上不在宮中呆着,怎麼來到政事堂了?”呂中天愁眉問道,蒼老的聲音中帶着威嚴和不滿。
“朕還天天呆在宮裡什麼都不問是麼?出了這麼大的事情你們都不來稟報朕?若不是有人剛巧出宮看到了,稟報了朕,朕還不知道呢。外……宰相,是誰下的命令不讓城外百姓進城的?是誰讓你們對百姓射箭的?那可都是朕的子民,怎可對他們用這種手段?那些都是逃難而來的百姓啊。十幾處城門都發生了射殺百姓的時間,據說死了幾千人。你身爲朝廷宰相,難道不知道麼?”郭旭怒聲叫道。
呂中天眼皮跳了跳,沉聲道:“原來是這件事而已,皇上又何必如此動怒?不許他們進城的命令是老臣下達的,禁止他們滋擾城池安全的命令也是老臣下達的。怎麼?老臣的命令有什麼不對麼?”
“呂中天,那是朕的子民,你沒聽明白麼?大敵當前,我們怎麼能對逃難的百姓下如此毒手?你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現在四城沸騰,百姓們都要暴動起來了,你知道麼?”郭旭幾乎要跳腳了。
“皇上!”呂中天厲聲喝道:“請注意你的儀態,在臣子面前怎可失態?”
郭旭被他的語氣嚇得一條,見呂中天面色冷冽,心中也自打鼓。呂中天發起怒來,他反而不敢放肆了。
“皇上。”呂中天聲音柔緩了下來,沉聲道:“皇上的心情老臣可以理解,百姓們逃難而來,也理當放他們進京城安頓,更遑論要射殺他們了。但是皇上可別忘了眼前的局面。皇上也知道大敵當前,女真人的大軍說話間便要兵臨城下了,京城已經進入了全面的戒備狀態,馬上就是一場干係我京城得失,大周存亡的惡戰了。在這個時候,老臣禁止百姓進城有錯麼?這些流民數量多達數十萬人,一下子涌進京城,京城豈非一片混亂?況且他們當中很有可能混入大量的女真細作,一旦混入城中,便將放火殺人,裡應外合。此時此刻,難道要冒這樣的險麼?這些人膽敢衝擊城牆城門,那便是暴民,射殺了又如何?難道縱容他們麼?皇上好好想想,這城門該不該開?”
郭旭怔怔發愣,沉吟不語。
呂中天道:“皇上有愛民之心是好的,但也要看看是什麼時候。如今火燒到眉毛了,卻來婦人之仁,這算什麼?皇上跑來一頓數落,倒像是老臣等人心狠手辣,對大周的百姓不仁不義一般。皇上,你若說要開城門給這些人進來,老臣立刻下令開城門便是,讓那些百姓進城。但是由此產生的後果,京城倘若因此而不保,皇上到時候可別後悔就成。”
“是啊,皇上可不能怪呂相啊,呂相的決策是對的,城門現在可輕易不能開。這時候可管不到這些難民了。大戰就要開始了,守衛京城乃第一要務,其他的事不能想太多了。”殿前司兵馬指揮使陳玢忙附和道。柳振邦等人也紛紛點頭附和。
郭旭看了看眼前這些人,這裡的人是目前朝廷中最有權力的幾個人了。呂中天父子倒也罷了,陳玢從皇城司任上被呂中天提拔爲殿前司指揮使之後,便徹底的倒入了呂中天的懷抱。王雋袁平等也都是呂中天任命提拔的禁軍指揮使,整個朝廷的所有權力其實都掌握在呂中天手裡了。自己其實已經沒有任何的支持力量,自己跑來質問呂中天他們的舉動是何其的可笑。但是自己實在在宮裡坐不住,聽到了外邊發生的這些事實在是憋不住想來詢問,但卻是太自不量力了。
“就算如此,這些難民也得安撫賑濟吧。就算不讓他們進城,也該給他們些吃的穿的東西,讓他們能支撐下去吧?他們滿懷希望的來到京城,指望朕來救他們,結果……結果卻是這樣,他們心裡會怎麼想?我這個皇上在他們心目中是怎樣的印象?”郭旭咂嘴嘆息道。
“賑濟?不成,一粒糧食也不會給他們,一件衣裳也不能給他們。皇上還沒明白麼?女真人兵臨城下之後,我們要做好長期的作戰準備。老臣已經下令了,城中所有的糧食物資全部歸於朝廷統一調度分配,不管是誰,在這個時候都必須聽命。必須保證守城兵馬的供應,怎麼能浪費在那些難民身上?守住京城便是保住我大周社稷,皇上怎麼連這個道理都不明白了?皇上,老臣和幾位同僚這幾日晝夜謀劃守城事宜,適才我們還在商議事情,皇上便爲了這麼點是衝進來指責我等,豈不讓人寒心?皇上還是回宮裡去呆着,所有的事情都有老臣和諸位大臣謀劃,皇上少操心些爲好。”呂中天的態度已經強硬到了極點,這番話像是呵斥一個犯了錯的小孩子一般,絲毫不留情面。在呂中天心目中,已經失去對郭旭基本的尊重了。
郭旭張張口說不出話來,心中就算是氣的要炸裂開來,卻也根本無法發作。呂中天的想法或許是對的,但是他的語氣是不能接受的。
“皇上,你就別搗亂了,我們都快忙死了累死了,你好好的在宮裡呆着不好麼?瞎摻和什麼啊?哎,可真是的。”呂天賜翻着白眼說道。
“請皇上回宮吧,這些事臣等商議而決,皇上不用操心。臣等在呂相的謀劃之下,一定能守住京城的,皇上放寬心便是。這些百姓的事情……目前確實不能婦人之仁,皇上應該明白的。”柳振邦等人也都附和道。
郭旭知道自己再無留下來的必要,跺腳道:“罷了,朕也不問你們了,朕是婦人之仁好了吧。你們不救,朕卻要救。朕這便回宮着御膳房做幾筐饅頭去丟給他們吃。朕要盡我的能力去賑濟他們去。”
郭旭說罷擡腳便走,出了屋門之後,郭旭分明聽到了呂天賜刺耳的話語聲:“這時候裝的愛民如子,有什麼意思?自己也不想想幹了些什麼事。百姓們早就恨之入骨了,現在挽救卻也遲了。”
郭旭身子一怔,臉上肌肉抖動,停步欲轉身回去。但想了想,卻一跺腳,快步離去。
……
宰相公房裡,郭旭離去之後,呂中天像是沒發生過什麼事一樣,對衆人道:“來來來,繼續商議事情。適才你們說到哪裡了?陳玢,你方纔似乎提到了白奇是麼?你說有要事稟報,到底什麼事?這個白奇又做什麼了?”
陳玢拱手道:“白奇他敗回京城之後不知自省,昨日皇上召見了他,兩人商談了許久。卑職聽人說,白奇向皇上建議,要向伏牛山的郭昆林覺他們求援呢。說什麼,國難當頭,郭昆不能坐視。說他已經知道自己之前的一些事做錯了,說什麼現在外有強敵內有國賊,江山社稷不保。要郭昆和林覺帶兵馬來救援,他可以退位讓賢云云。總之,說了一大堆的瘋話。那白奇今天一早便似乎在準備出城。卑職以呂相有令,城門不準開啓爲由攔下了他。他拿樞密副使的名頭來壓我,但我沒搭理他,讓人將他和他的隨從扣押了。”
“什麼?”座上衆人盡皆驚愕。
陳玢被提拔爲殿帥之後,其實便是爲了全面的控制住皇上和他身邊的近臣內侍,所以皇上的一舉一動都會被陳玢探知。白奇本就是當初郭旭自己從邊鎮調來京城提拔上來的心腹,這也是碩果僅存的軍中非呂中天一派的高級將領了,但連番的失敗已經讓白奇顏面無光。敗回京城之後,白奇曾自請死罪,但郭旭硬是強行赦免了他。呂中天不想逼得郭旭走極端,所以便也沒有堅持。那白奇現在沒了兵馬和權力,其實留着也沒什麼。卻沒想到,他和皇上居然暗地裡密謀了這件事。
“豈有此理,太可惡了。白奇這廝打仗是個常敗將軍,沒想到背地裡玩陰的倒是有一套,這廝必須除了他。”馬軍指揮使王雋怒聲道。
“可不是麼。外有強敵,內有國賊?誰是國賊?這是指桑罵槐麼?這是污衊誰呢?難道是指呂相麼?”柳振邦火上澆油道。
“狗東西,宰了便是。爹爹。事到如今,還客氣什麼?將那白奇給宰了便是。嘻嘻,小泥鰍還想翻大浪?要不是我爹爹,他郭旭能當皇上麼?現在忘恩負義了是不?惹惱了我們,他這皇帝都當不了。去跟林覺郭昆他們求援?這不是天大的笑話麼?”呂天賜也大聲說道。
“都給我閉嘴!”呂中天面色陰沉之極,他當然明白髮生這件事意味着什麼。郭旭已經徹底的和自己離心了。呂中天其實並不在乎這些,他惱怒的是郭旭居然要向郭昆林覺他們求援,這纔是呂中天最憤怒的。在呂中天的心裡,林覺已經是他頭號對手,是他欲除之而後快的頭號人物。郭旭居然要暗中同林覺他們勾結,這已經超出了他的底線了。
衆人忙閉了嘴,靜靜的看着呂中天。呂中天緩緩踱步,沉聲道:“這件事不用聲張,皇上那裡,誰也不許露出口風。只當不知道。白奇被扣押的事情有其他人知道麼?”
“暫時沒有。卑職親自帶人去城門口堵着他們的,將他們直接拿下了。只有城門口的守軍知道,但那是咱們的人。”陳玢忙道。
“那就好,告訴他們,不要多嘴,誰多嘴便宰了誰。至於白奇……直接殺了吧。對了,看看他身上有沒有皇上給他帶出城的信件什麼的。將來也是個證據。”呂中天道。
“卑職遵命!”陳玢拱手道。
呂中天長長的吁了口氣,嘆道:“我本將心向明月,無奈明月照溝渠。我呂中天爲了大周殫精竭慮,鞠躬盡瘁,怎料到會遭到這般猜忌。如今大敵當前,社稷飄搖,皇上他……卻還在做這些事情,着實讓人寒心。老夫……真覺得不值啊。”
侍衛步軍指揮使袁平低聲道:“是啊,呂相一個人撐着局面,皇上這麼做實在不地道。要我說,既然皇上不仁不義,乾脆廢了便是,另立新君,也省的到後來麻煩。”
衆人心中都猛跳了起來,全部看向呂中天。
呂中天擺手喝道:“袁平,休得胡言,皇上不仁,我們做臣子的豈能不義?你維護老夫之心,老夫心中感激。老夫只是要你們明白,老夫是一心爲了江山社稷着想的,是皇上猜忌老夫,而非老夫之錯。將來……將來……的事,不必費神去思量。眼下要想着怎麼保住京城纔是。此刻若是因爲此事而造成內部混亂,則對守城大大不利。各位,老夫只有一個要求,或者說是請求,我要你們全權聽我指揮,老夫一定會保住汴梁城的,你們只要聽我的,老夫也一定會保住你們。”
衆人齊齊躬身行禮,齊聲道:“卑職等立誓效忠呂相,絕無二心。”
呂中天微微點頭道:“好,都去辦事吧。老夫想獨自呆一會,想一想更好的守城之策。”
……
白馬渡一戰之後,女真大軍迅速攻克滑州和韋城,攻佔長恆縣,正式踏足京畿之地。正月二十三,女真大軍攻克汴梁以北最後一座縣城封丘,之後就地休整,爲攻打汴梁做最後的準備。
完顏阿古大當然希望能夠儘快攻城,但是攻汴梁必須要做好充足的準備,不能草率行事。一場大雪之後,渡河之戰藉助天氣的幫忙而取得勝利,但是凡事有利便有弊,大雪也同樣讓道路變得泥濘難行。大軍的補給這物資車輛的抵達都很艱難。而且,眼下已經快到二月,倘若不能快些完成準備工作,當天氣轉暖,河冰解凍之後,白馬渡將無法直接從冰上渡河,那會更麻煩。
不過,一個好消息是,之前便讓完顏阿古大焦慮的大軍減員到只剩下十八萬人的問題得到了解決。這一路攻下來,女真人其實俘虜了不少大周的兵馬。受了傷不能用的自然是全部殺了,那些沒受傷的全部充做了軍中的勞力和苦役,幫着休整道路推車搬物,倒也有些作用。但大戰在即,這些苦力也沒有繼續留下的必要,他們要消耗糧草,還是軍中的不穩定因素。所以很多女真將領建議就地格殺一了百了。
完顏阿古大也是傾向於這麼幹的,但是李國仇卻堅決不同意。他說他有信心說服這些人加入女真大軍之中。這些人雖然沒有女真人戰力強悍,但起碼可以噹噹肉盾炮灰。完顏阿古大讓李國仇去辦這件事,果然有四萬多原大周的降兵願意加入女真軍中。李國仇的辦法很簡單,願意的便活命,不願意的便殺掉,這些士兵中的大多數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否則也不可能投降。只有小部分是被迫投降。所以,絕大多數人爲了活命加入了女真大軍之中。
除此之外,另一個讓人意外的事情也讓女真人多了兩三萬的青壯新兵,那卻是大周的青壯百姓主動來投。
本來完顏阿古大認爲此事有詐,大周百姓見了女真大軍就跟老鼠見到了貓一樣嚇得魂飛魄散的,逃得遠遠的,怎麼可能來投降。這一路自己的兵馬屠戮了數座城池,他們應該恨之入骨纔是。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結果,一問才知道,原來這些百姓逃到大周京城城下,卻被拒之門外。數十萬百姓擁擠在城外,大周朝廷不但無動於衷,反而對試圖衝擊城門的難民放箭,射殺了數千百姓。
這些百姓心中憤怒,這憤怒便轉化爲了仇恨,他們的要求很簡單,只要女真人能給他們飯吃,能讓他們的家人能活下去,他們願意跟着女真人攻入汴梁。他們纔不管誰當天下的主人,他們只求能活命便罷。這當中其實有很多人是當初青教之亂的餘孽,當初青教之亂後,京北各縣幾乎每個家庭都受到波及,之後雖然經過一些賑濟和宣講,但很多人腦子裡的思想根深蒂固,他們內心裡殘存着對朝廷當初鎮壓青教的仇恨在此時一下子迸發了出來。這一類人雖然只有少數,但也在關鍵時候讓女真人多了近三萬的新兵。
在封丘休整的數天時間裡,女真大軍的人馬恢復到了二十五人之巨。多了七萬多的炮灰兵馬,完顏阿古大認爲已經夠了。一切都已經準備就緒,太原府堅守的遼軍已經數次催促女真大軍趕緊動手,他們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在這種情形下,完顏阿古大下達了進軍汴梁的命令。
正月二十九日清晨,汴梁北城外的開闊荒野上,無數的騎兵鋪天蓋地而來,很快便覆蓋了方圓十幾裡的地面。女真大軍終於兵臨汴梁城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