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句羅水軍
“鄭將軍,要起風浪了,快進艙來吧。”
一個水手招呼了一聲立在船尾看海景的鄭司楚,鄭司楚答應一聲,問道:“今天是幾號了?”
“今天?十月十九了。”
出發已經快一個月了,那麼句羅馬上就要到了吧。鄭司楚想着,走回船艙,想着這些天來的事。
九月十二日,北軍發起了一次極爲意外的突擊,好在宣鳴雷和談晚同、崔王祥三人指揮得當,到黃昏時,戰事告一段落,兩軍各自退回港口。然而因爲換俘談判贏得的這點時間也已告終,接下來便又將是戰火硝煙。
一回港口,宣鳴雷連戰袍都沒換就急急趕來。餘成功是換回來了,沒想到小師妹卻沒回去,而且北軍這一次攻擊實是太出人意料,他實在看不出對方得到了什麼好處,急着來和鄭司楚商議。一聽鄭司楚將江上發生的事說完,宣鳴雷長嘆一聲道:“傅驢子向來心硬如鐵,到底還因爲妹妹放了你一馬。”
鄭司楚低頭不語,半晌才道:“宣兄,我有點搞不懂,鄧帥發動這一波攻擊,到底有什麼目的。”
宣鳴雷道:“我還是覺得,師尊不會做無益之事。這段時間,務必要加緊防備,細作雖然說天水省沒什麼異動,但安知他們有沒有一支奇兵已經出發,馬上就要攻來了。”
鄭司楚道:“也只剩這種可能了。”他想了想,又嘆道:“只是阿容,我不知道該讓她去哪兒。”
宣鳴雷見他猶豫不決,只怕這是他今生遇到的最大難題,便道:“小師妹對你可是情深義重啊。鄭兄,前線太危險,還是讓她回五羊城吧。她現在怎麼樣?”
“不知道。回來的路上,她一直在哭,一句話都不說。”
宣鳴雷嘆道:“師母一直想把她培養成政客,可小師妹到底不是這樣的人。唉,鄭兄,只望你別辜負了她,不然,我怕小師妹真會想不開。”
不會的。鄭司楚想着。永遠不會辜負她。現在鄭司楚只要一閉眼,就能看到她在船上向哥哥爲自己求情的情景。母親去世後,他只覺天地雖大,自己瞬間成了孤身一人,但現在終於知道,在母親之外,還有一個人無比關切着自己。
現在戰火已起,鄭司楚和宣鳴雷都不能送傅雁容去五羊城了,便張羅着安排人手送她啓程。但第二天,正當傅雁容要出發時,一騎快馬火急衝到營中,要鄭司楚、宣鳴雷以及水陸兩軍重將馬上到太守府議事。
來的,是五羊城下將軍程龍峰發出的羽書。程龍峰傳來的是一份告急文書,誰也沒想到,兩天前,海上突然出現大批船隊,開始強攻五羊城。這支船隊規模很大,戰力也甚強,五羊城城防空虛,幸好前不久申士圖爲了讓鄭司楚全權代理元帥之職,把五羊軍另一個下將軍,三位代理元帥之一邱宗道派回來徵兵訓練。邱宗道和程龍峰兩人苦苦防禦,連那些剛徵來,尚未訓練好的新兵都派上了陣,這才保得五羊城不失。但同時閩榕省南安城的高鶴翎也發來急報,說南安亦遭到攻擊。
這兩路突如其來的奇兵,竟是島夷部隊!島夷向來與句羅爲仇,還曾經騷擾中原沿海一帶,當初胡繼棠徵倭,島夷從此纔算安靜,卻沒想到這一次竟然配合北軍攻勢來犯,南軍自上到下,包括申士圖在內,誰都不曾想到。
原來,鄧帥出兵攻擊,就是爲了配合這兩路人馬。鄭司楚已是追悔莫及,直到現在才明白鄧滄瀾的真正用意。東平,南安和五羊,這是再造共和聯盟如今僅存的三個重鎮。這三鎮任失其一,都意味着再造共和聯盟的末日。申士圖一聽這消息便昏厥過去,醒來後火急召集諸將商議。但到了現在這地步,三城同時受攻,力量已一分爲三,誰也救不了誰,北方卻還有天水省一支重兵未動。等這路人馬一出動,一切都已完了。
前敵會議開得亂七八糟,誰也說不出一個好主意,就算鄭司楚,亦是心亂如麻,最後達成的共識就是堅守。這是最笨的法子,卻也是眼下唯一可行之路。守到守無可守,一切也都結束。僅僅這樣一個會議,申士圖就似老了好多。雖然從起事的頭一天起,他就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可末日眼看就要真的到來,他亦承受不住。會議上,餘成功也參加了,只是誰都不理他這個敗軍之將,他也一言不發。在餘成功心裡,只怕也在苦笑吧。做俘虜的時候,他天天盼着能回去,可真的回來了,卻發現還不如當俘虜尚可活命,回來後反而死到臨頭。
一開完會,鄭司楚與宣鳴雷、談晚同、崔王祥這水軍三將一同回營。一路並馬而行,說着此事。島夷爲什麼肯聽從大統制吩咐?島夷向來重利輕義,言而無信,而且這一次幾乎是發傾國之兵,來得卻這般快,事前連一點風聲都不曾走漏。談晚同說唯一的可能就是島夷從海靖出發,所以能如此之快,只是不知大統制答應了他們什麼條件,島夷才肯如此賣命。
九月十六日,確切消息終於到了,大統制和島夷達成密約,答應將海靖割讓給島夷,換取其出兵攻擊。島夷對句羅和海靖兩島一直有覬覦之心,因此和句羅曾屢次戰爭。可是國土神聖,割地求和,爲世人不恥。這個觀念在共和國上下可謂深入人心,當初句羅請求割讓一片荒無人煙的白蟒山,大統制都堅決不肯,這一次竟把海靖給割了,顯然,他也失去了平常心,已急於消滅再造共和聯盟了。一聽到這消息,宣鳴雷臉色煞白,馬上來找鄭司楚商議,鄭司楚聽得亦是怔忡半晌,說不出話來。
現在,已陷入了死局,再也拆解不開了。牽扯進來的力量越來越多,戰勢越來越激烈。現在,唯有苦守到年底,希望五德營的東征能夠給南軍減輕一點壓力,而鄭司楚心中還有着一個希望,就是鄭昭與句羅王的談判。
與句羅的談判,鄭司楚並沒有抱太大希望。只是大統制意外地與島夷聯合,句羅與島夷乃是世仇,他們得到這個消息,說不定真有與再造共和聯盟的可能。自從與鄭昭反目以來,鄭司楚第一次想到自己這個名義上的父親,盼望着他能夠順利達成。
九月十七日,正當鄭司楚登城擊退鄧滄瀾的又一波攻勢,申士圖派人召見。待鄭司楚趕去,得到的卻是一個最壞的信息。九月初出發去句羅的鄭昭,在海船上吐血昏迷,只得返回。
鄭昭與句羅王的談判,是申士圖僅存的一線希望。得知這消息,申士圖急得也要再次昏厥了。鄭昭在病榻上給申士圖寫了一封信,說與句羅同盟是最後的希望,此事極其重大,唯有鄭司楚能夠勝任。申士圖到這時也已是病急亂投醫,他本來就對鄭昭言聽計從,對鄭司楚又有點迷信,覺得一法通,萬法通,此事的確非鄭司楚不可。好在現在東平城已要死守到底,主要由水軍擔當,鄭司楚的陸軍還不算如何吃重,便要鄭司楚去句羅走一趟。
與其說非自己不可,不如說鄭昭想讓自己留一條生路吧。鄭司楚雖然在這危急時刻,仍是看得清清楚楚。東平、南安和五羊三城,都已是朝不何夕,留在這兒,一旦城破,必定死無葬身之地。到了句羅,好歹總還能苟活下去。當母親告訴他鄭昭實是殺死自己生父的仇人時,他對鄭昭痛恨已極,可現在回頭想想,這個名義上的父親已不止一次救了自己的性命,這份恩怨當真也說不清楚。
他走回座艙,先去敲了敲隔壁傅雁容的艙門道:“阿容。”
傅雁容開了門。東平城已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孤城,南安與五羊兩城同樣不安全,因此鄭司楚出發時去問了問傅雁容是否願與自己同去句羅。本來不過是順口一問,傅雁容卻答應下來。她背棄了父兄,也已不願再見到他們吧,何況留在東平城,看着雙方死戰,哪一邊勝利對她來說都不好受,不如干脆置身事外,遠赴句羅。她見鄭司楚站在門口,問道:“司楚,到了麼?”
“就快到了吧。阿容,剛纔水手說要起風浪了,你在艙裡小心點。”
傅雁容點了點頭。鄭司楚關照了她兩句,這纔回到自己艙裡,和衣躺下。
與句羅的談判,確實是最後的希望了。可是他也知道,自己其實並不長於談判。好在句羅一直是中原藩屬,他們那邊只要是有地位有身份的,都會中原話,倒不必有勞通事傳譯,只希望談判能順利一點。他梳理了一下自己手頭的底牌,說到底,唯一談得上的就是大統制聯合了島夷,別的毫無底氣。只能希望句羅人對島夷的仇恨能凌駕於對大統制的畏懼之上,這樣纔有可能達成協議。
他正想着,板壁上忽然傳來了幾聲輕叩,傅雁容在隔壁道:“司楚,你睡着了麼?”
鄭司楚道:“還沒呢。阿容,你也歇息吧,這些天在海上奔波,苦了你了。”
鄭司楚多少也在水軍呆過,傅雁容還是第一次出海,剛出發時暈船暈得昏天暗地,多虧鄭司楚端茶送水小心服侍,現在纔算習慣了。聽得鄭司楚還沒睡,傅雁容又道:“你沒睡就好。還記得你以前說過的句羅妙真館烤肉麼?”
鄭司楚不禁莞爾。妙真館烤肉,還是那一次他假扮施正渡江到東陽城,傅雁容旁敲側擊問他話時說的。他道:“你剛暈完船,就想吃烤肉了?”
傅雁容也是一笑:“不是。那一次,你就是胡說什麼句羅妙真館的大鐵板也是回字形的,我才知道你是假冒。我雖然沒去過句羅,卻也知道句羅妙真館用的是石板而不是鐵板。這回,你帶我去開開眼界吧。”
鄭司楚到這時纔算明白過來上一回她怎麼看破自己的真面目的,心想她到底不失小女孩心性,離開父兄隨自己遠赴句羅,現在就想着烤肉了。只是想到萬一和句羅的協議未成,北軍已然取得勝利,自己就將永遠留在句羅回不來了,她又該怎麼辦?是回到父兄身邊,還是一直陪伴自己?他正在想着,傅雁容見他不答,嗔道:“喂,你這小氣鬼,不肯帶我去麼?”
鄭司楚道:“不是。阿容,我在想,如果萬一我們到了句羅後再造共和聯盟失敗了,你將來怎麼辦?”
隔壁一陣沉默。鄭司楚正想着這個問題她是不好回答,就算她最終要回去,單單這一陣沉默也足以對得起自己了,哪知聽得傅雁容低聲道:“我……我當然跟着你。”
這實已是託付終身的意思了。鄭司楚只覺心頭一甜,這些天來在海上的奔波也不以爲苦,側了個身,將身體緊貼着板壁。傅雁容見他又半晌不回答,問道:“喂,司楚,你還醒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