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統制府的後門外,是一條相當僻靜的巷子。這巷子雖然僻靜,卻相當寬,本來也是條店鋪林立的街道,只是南武大統制好靜,不喜歡熱鬧,將大統制府定在了這兒後,下令這條街道不得開店,於是馬上就冷落下來了。此時這條大街上中心有十幾個騎兵正圍着兩個人打轉,這兩人個頭都相當矮小,又蒙着面,一個手無寸鐵,另一個手中拿了一柄細細的長劍,扶着前一個且戰且走。按理長槍根本對付不了長槍,但此人的劍術厲害異常,那十幾個衝鋒弓隊圍着他圍個不停,卻怎麼也鬥不倒他。好在畢竟衆寡懸殊,此人雖然厲害,終究衝不出衝鋒弓隊的包圍。
其實若只有他自己,十來個衝鋒弓隊也攔不下他。雖然這兩個人個頭都太矮了,不可能假冒馮德清,但看那劍士的本領如此了得,又寧死也不棄另一個而逃,可想而知這兩人身份非比尋常,定不能讓他逃脫。反正大統制府裡有沈揚翼主持,定無差錯,陸明夷從背後抽出雙槍,也不說話,向那劍士直衝過去。
步下打鬥極少用槍,因爲槍到底太長,若是在狹窄地方便很不方便。這兒是街頭,雖然地方不小,但十來個騎兵擠在一處,也已經相當擁擠了,說是十來個人,其實只能穿插着攻上,因此那劍士在衝鋒弓隊的輪番衝擊下仍能遊刃有餘。陸明夷的左手槍先到,那劍士也感到了身後的厲風,身體急轉,正待舉劍格擋,哪知陸明夷使的是雙槍,左手槍一出,右手槍便上。馬上短槍不能及遠,只能防守,步下用來卻是得心應手,雙槍此起彼伏,只兩三個照面,陸明夷已將這兩個蒙面之人分開。那劍士在十來個衝鋒弓隊的衝擊下本就已岌岌可危,又被陸明夷逼得與同伴分開,心下大急,劍術頓時錯亂。連退了數步,忽地一個踉蹌,被一塊階沿石一絆,仰天摔倒。此時有個衝鋒弓隊躍馬過來,那劍士正摔到了他馬蹄之下,連人帶馬七八百斤的份量全壓在了那劍士胸口,鐵蹄到處,胸脯都被踩得塌了,自是不活。
一見這人死了,陸明夷馬上轉過身,舉槍指着另一個。此人也與那劍士一般矮小,同樣蒙着面,但顯然沒有劍士的本領,已被幾個騎兵團團圍住。只是他明明身陷重圍,一雙眼睛卻依然明亮而鎮定,陸明夷心中大奇,忖道:這到底是什麼人?
看此人氣度,實是大不尋常。陸明夷右手槍一伸,便要去挑這老者的蒙面,但槍尖剛要碰到蒙面布,那人忽道:“原來是陸明夷將軍。”
這聲音很是蒼老,陸明夷卻是一呆。他心懷大志,對國中的重要官員全都經過一番調查,卻從不記得有這樣一號人物。他皺了皺眉,喝道:“正是陸某。閣下究竟是什麼人?”
那老者到了這時候仍然這不慌亂,慢慢道:“陸將軍自不識老朽,老朽卻認得陸將軍。老朽欲將天下交付陸將軍,不知將軍允否?”
陸明夷怔了怔,冷笑道:“在下倒從不知道天下居然是閣下囊中之物,可以隨意付人。”
這種話,陸明夷自是理都不想理。反正此人已然就擒,他也不必多造造孽,向邊上一個衝鋒弓隊喝道:“將他綁了,押解進來。”
他正待回大統制府中看看沈揚翼搜尋得如何了,一邊那百戶忽然驚道:“陸將軍,您過來瞧瞧!”
衝鋒弓隊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每一個都稱得上幹才,做到百戶更有過人之處,但此時這百戶的聲音卻有點慌亂。陸明夷皺了皺眉,收好雙槍向那百戶走去。那百戶已拉開了地上死者的蒙面,陸明夷走過去,他小聲道:“陸將軍,你看看這是什麼人?”
陸明夷低了低頭,一看那劍士的屍體便是一怔。這劍士其實也很普通,一樣有耳朵眼睛鼻子,但看起來卻是那麼怪異。說他奇醜無比還算是好聽的話,看上去總覺得五官就不在應該在的地方。雖然北狄南夷,國中有不少異族,相貌都有點特異,昔年第一元帥丁亨利就是長了副金髮碧眼的異相,但那些並不給人以“奇怪”之感。陸明夷皺了皺眉頭,突然走到那老者跟前,沉聲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老者看向他。明明已經死到臨頭了,這老者還是毫無畏懼之意。他也低聲道:“陸將軍,這話很長,你若給老朽一個機會,老朽也會給你一個得到天下的機會可好?”
這是老者第二次說這類話了,這一次陸明夷已不能再無動於衷。他想了想,將那百戶叫過來,低聲道:“將這兩人帶進來。記住,此事不要聲張出去。”
這老者太過鎮定的態度,讓陸明夷有種莫測高深的感覺,幾乎讓他以爲自己纔是個俘虜,而老者是勝利者。這人是個瘋子麼?在老者身上,他也的確看到了一分瘋狂。冒充大統制,這種事本來也只有瘋子纔想得出來。然而這樣的瘋狂,本身就有種威壓一切的氣度,讓陸明夷不寒而慄。
他隱約已經覺察到,自己可能要揭開一個有史以來最大的秘密了。
一回到大統制府,裡面已經安靜下來了。沈揚翼看到他進來,急急過來道:“陸將軍。”
“找到了麼?”
沈揚翼點了點頭:“是,確是假冒的,戴了一張極精巧的面具。”
陸明夷暗暗鬆了口氣。如果找不到這個鐵證,自然可以造一個證據出來。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造出來的證據總會有破綻。現在這樣,可以省卻不少心事了。他道:“我去看看,馬上發信號吧。”
沈揚翼點了點頭道:“是。還有,陸將軍,那個誤殺了工友的兄弟怎麼辦?”
金槍班因爲直接抵抗,自然格殺勿論,而工友並沒有拿武器反抗,陸明夷事前也說過,不抵抗就不能傷人。然而有個衝鋒弓隊士兵還是把一個工友給錯手殺了,陸明夷道:“先關押起來,事後處置。出了這件事,未必不是好事。”
可以用這事來收買人心吧。沈揚翼這句話沒有說出來。殺了工友固然是罪,但這事他也看到了,明明是個手誤,不應過於苛責。但陸明夷的意思,分明是要借這件事顯示一下昌都軍軍紀嚴明,使得此次行動更能取信於民。
昔幾何時,南武大統制與*帥、鄭國務卿這一文一武被稱爲三駕馬車,說有這三駕馬車,共和國將一片坦途。然而,這三駕馬車最終也分崩離析,互相反目了。自己是受陸明夷提拔纔起來的,難道將來也會有反目的一天?他暗暗苦笑了一下,只覺茫然。
信號打了出去。現在,只需在大統制府等着程迪文和許寒川帶着一干人從天牢返回,待天亮便昭告天下,在這個夜裡發生了什麼事。沈揚翼道:“陸將軍,趁現在這時候,要不要先審審那個假冒之人?”
陸明夷道:“此事不急,這兒你多加小心,我要先審問一下方纔抓到的那個人。”
沈揚翼聽他這麼說,不由一怔。先前陸明夷從後門外抓了一個人進來,沈揚翼也見到了。他不知此人到底是什麼來路,但陸明夷如此看重他,顯然此人的身份非同尋常。可是這人再重要,似乎也不會比假冒馮德清的那人重要吧?他低聲道:“遵命。”可是心中總有點狐疑。陸明夷也看出了他的疑問,小聲道:“此人可能是這件事的幕後主使。”
一聽這話,沈揚翼身體便是一凜。的確,這麼大的事,不太可能是這個冒充者一手操辦的,肯定有幕後主使者。而這件事,很可能牽涉到許多重量級人物。他道:“是,請陸將軍放心。”
陸明夷走進了樓裡。這幢樓是大統制的居室,共分三層,底層是聽用的工友所住,南武大統制好靜,因此二層給夫人和孩子住,他自己住三樓。馮德清做了大統制後,三樓已經成了堆放雜物的所在,也就是前些日子有人冒充了他,才重新打掃出一間來讓他一個人住。陸明夷一進門,馮德清的夫人已膽戰心驚地過來道:“陸將軍,現在馮大統制到底在哪兒啊?”
馮夫人的臉上盡是惶恐不安。陸明夷看了看她,沉聲道:“馮夫人不必擔心,定能找到的。”
馮夫人已是六神無主。馮德清這些天有些怪異,雖然住這兒,卻連家人都不見,她一直有點奇怪,今夜又突然殺進一批軍人來,更讓她慌得魂不附體。好在這些軍人雖然殺了進來,對她卻十分尊敬,更聽到說自己丈夫竟是被人冒充,她都不知該如何是好了,問了陸明夷,陸明夷也只是不痛不癢地安慰了一句。她還想再問,陸明夷已走上了樓。現在,二樓以上都已被衝鋒弓隊封殺,連她都上不去了。馮夫人心頭無限茫然,看着陸明夷的背影,忍不住哭了起來。沈揚翼在一邊看得心軟,過來道:“馮夫人,請放心吧。”
馮德清確實遭人冒充,那個假冒者臉上戴的面具精巧之極,顯然是真正的人皮,無疑,馮德清已經死了。可是看馮夫人這樣子,沈揚翼實在不忍心說明白。
陸明夷走上樓後,一直沒下來。此時大統制府裡已經都安定下來,直到現在衛戍仍然沒有出現,可見程迪文的事先工作相當到位。沈揚翼在院中等了一陣,正有點心焦,突然聽得門外一陣喧譁,聽聲音有許多人過來。
定是程迪文和許寒川從天牢回來了。沈揚翼正想着,一個士兵已急匆匆過來,見陸明夷不在,只有沈揚翼在,行了個禮道:“沈將軍,魏方兩位上將軍他們來了!”
一聽魏仁圖和方若水果然過來了,沈揚翼長吁一口氣。衝鋒弓隊只來了一百人,分不出力量去天牢。雖說此間事定後天牢救人定已不成問題,但他也在擔心會出亂子。現在並沒有意外發生,此事便又成功了一步。他道:“好,我馬上去稟報陸將軍。”
他轉身上樓,纔到二樓,卻見樓道口有好幾個士兵守着,一見他,一個百戶上前行了一禮道:“沈將軍,抱歉,陸將軍有命,任何人不得上樓。”
沈揚翼皺了皺眉,說到:“那請你馬上向陸將軍稟報,兩位上將軍回來了。”
一聽兩位上將軍來了,這百戶不敢怠慢,轉身上樓。但他也沒敢到最上面,只是在三樓的樓道口大聲道:“陸將軍,兩位上將軍回來了!”
他喊過了話沒多久,只見陸明夷在上面道:“來人,看守這兒,不得有誤。”話音甫落,陸明夷已從樓道口走了下來。雖然樓道里很是昏暗,但他剛露面的一瞬間,沈揚翼看到陸明夷臉上一閃即逝的茫然。
陸明夷向來鎮定,這種神色沈揚翼自從認識他以來幾乎從未見過。他心頭一怔,卻見陸明夷走了下來道:“沈將軍,魏方兩位師兄回來了?”
魏仁圖與方若水乃是陸明夷的師兄,這事在軍中也是人人都知道了。沈揚翼道:“是啊。陸將軍,請你前去迎接。”
有了兩個上將軍坐鎮,中央軍區和衛戍就基本上已經安定。可是陸明夷卻依然沒有什麼如釋重負的樣子,只是道:“好的,沈兄,此間你照應一下,任何人都不得上三樓,包括你在內。”
見他專門說了一句連自己也不得上去,沈揚翼心裡隱隱有些不快,但也沒說什麼,只是道:“遵命。”
陸明夷向中門走去,還沒走出中門,已見一隊人進了進來,當先的正是魏仁圖,方若水緊隨其後。看見這兩人,陸明夷搶步上前,深施一禮道:“魏師兄,方師兄,恭喜脫險。”
魏仁圖見他要行大禮,忙上前扶住道:“陸師弟,多謝你援手。馮大統制真的被人冒充了?”
陸明夷道:“是。假冒馮大統制之人已被生擒,證據確鑿。此事都是狄復組在背後搗鬼,幸好天日昭昭,已然水落石出。”他說到這兒,見他們身後走出來的是程迪文和許寒川,並不見程敬唐,而程迪文臉上盡是憂容,說道:“程司長呢?”
魏仁圖嘆道:“陸師弟,程兄被妄人行刺,遭到不測,令人扼腕。”
陸明夷失聲道:“真的?”
魏仁圖皺皺眉,心道我會說謊麼?不過他並不怎麼在意,只是道:“自然不假。程兄遺體,已運回府上停靈。唉,程兄真是天不假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