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夫人雖然看不到,耳朵卻更爲靈便,聽得了這老者的聲音,微笑道:“小婦人已不是昔年的花月春了,先生請不必多禮。”
那老者搶上幾步,伸手想來扶蔣夫人,卻又縮了手,急急道:“花……蔣夫人,我真沒想到便是你。在下王錫,當初聽得你的歌聲,至今猶在耳畔,不知不覺,已有三十年了。”這老者也有五旬了,三十年前卻正值少年,想必當初聽了花月春的歌聲,魂夢與之,想到了現在。雖然他年紀已然不小,但此時說來卻直依然如少年。程迪文見這老者絮絮叨叨也不知要說到什麼時候,忙插嘴道:“王先生,您請坐吧,蔣夫人是來指導一下我們這支大麴的。”
待王錫坐回了原位,程迪文對蔣夫人躬身施了一禮,道:“蔣夫人,請您先聽一下我們的合奏吧。”
蔣夫人淡淡一笑道:“好的,程公子請。”
程迪文雖然是禮部官員,而坐在這裡的都是樂手,他倒毫無架子,也去了個位置坐下。那王錫想必是以琴聲指揮樂曲的,先站了起來,也不顧蔣夫人看不到,先向蔣夫鞠了一躬,這才坐下撥了下琴絃。錚錚兩聲,登時八音紛呈,各部樂器同時響了起來。那些樂器亂響時很不好聽,但一有條理,便優雅雍容,極是動聽。鄭司楚才聽了一小段,便不由暗暗吃驚,心道:“沒想到迪文居然還有這等大才,真看不出來。”程迪文在軍中當行軍參謀時,最擅長的便是戰後彙報,別個都不算出色。不過他編排這套大麴,卻當真出色當行,只怕天下都罕有其匹,也許他現在纔算一展所長。他聽得不免又有些嫉妒,看了看一邊的蔣夫人,卻聽蔣夫人嘴角也微含笑意,似有讚許之色。
這套大麴十分繁複,全篇奏完要好長一陣,此時已轉入了第二部。第一部是以那老者王錫的琴聲爲主導,到了第二部,程迪文的笛聲越來越亮,已是接替了先前的琴聲。鄭司楚本來覺得自己的笛子學得也已入門了,隱隱覺得不會比得程迪文差多少,但此時一聽才明白過來,程迪文的笛技竟似深不可測,哪裡是他這種剛入門的三腳貓功夫可比,指法、運氣,無一不是上上之選。以前他對吹笛只是粗通皮毛,只覺大家都是吹個響,現在下了點功夫,已窺門徑,才發現其實程迪文的笛技遠在他之上,兩人之間的差距反倒拉得更大一般。他越聽越是驚心,正在這聲,卻聽得笛聲中又是錚錚幾聲,琴聲復振,而隨着琴聲,一隊少女曼聲高唱:
日之出兮,滄海之東。
普照萬方,其樂融融。
拯民水火,天下大同。
共和盛世,宇內唯公。
這是一首歌頌大統制功績的讚歌,只是文辭嫌古雅些,一般人也聽不出來,只聽得懂“其樂融融”、“天下大同”之類。共和國成立以下,算得下天下太平,與當初連年戰亂相比也的確可稱得上盛世了。鄭司楚聽那些少女歌聲齊聲唱來,歌聲在雍容中更帶了幾分脆甜,也更動聽了些,不由暗自笑道:“迪文定是挾帶私貨了,讓那些少女唱這麼響也難爲她們。”
唱完這一段,大麴卻沒有繼續下去,程迪文站起來道:“蔣夫人,便是這裡。歌聲一歇,我的笛聲便一下顯得突兀,直到後面纔算好。我本來以爲是音調太高,可是若調低了,笛聲便被歌聲蓋住,彷彿嘎然而止,更顯突兀了。”
聽時鄭司楚也沒聽出什麼門道來,此時待程迪文一說,他回想起方纔聽時的光景,正如程迪文所說,在那隊少女唱出“日”字的同時,程迪文的笛聲顯得如此不協調。不過他對音律實在沒什麼研究,想不出原因,心道:“是啊,到底是怎麼回事?”
蔣夫人閉上了雙眼,默默沉思着。半晌,忽道:“程公子,請您與我來合奏此段吧。”她笑了笑,又轉向王錫道:“王先生,請您也加入合奏。”那老者王錫不彈琴時,兩眼直勾勾地緊盯着蔣夫人看,聽得蔣夫人竟要他合奏,登時喜不自禁,張開了嘴道:“是,是,一定,一定。”看樣子似乎恨不得重複個十七八遍。
程迪文將笛子湊到嘴邊,吹了幾個調子,王錫又輕撥琴絃。隨着笛聲與琴聲匯合之際,蔣夫人的歌聲也起來了。歌聲雖然與先前一般無二,但聽來卻如水*融,竟是說不出的和諧,程迪文的笛子還在嘴邊,臉上便已露出了笑意。鄭司楚不由暗自稱奇,忖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當真術業有專攻,旁人都看不出門道來。”
蔣夫人唱到“公”字,聲音剛落,旁邊那隊人盡都鼓起掌來,王錫更是漲紅了臉站起來叫道:“蔣夫人,王錫今日得聞清歌,餘生無憾矣。”看樣子,似乎眼淚都要落下來了。程迪文待他們都靜了些,才道:“蔣夫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蔣夫人微微一笑,道:“程公子,笛曲以清麗爲宗,轉入商聲或角聲,稍不注意便顯得劍拔弩張,聲調淒厲了。此曲雍容典雅,卻不能算清麗,而此歌開頭一字爲入聲,聲音短促有力,相形之下,笛聲便覺突兀了。”
程迪文聽得大有興味,追問道:“是啊,那蔣夫人您唱來爲何全無此感?”
蔣夫人又笑了笑,道:“度曲爲歌,有時候便要隨機應變。程公子方纔聽小婦人唱來不覺突兀,只因我將‘日’字用平聲唱出,下句的‘滄’字卻用了去聲。因爲這兩字皆是首字,聲調雖變,卻聽不出異樣。”
程迪文“啊”了一聲,叫道:“原來如此,以平聲入,以去聲承,這等便避去了突兀之病。蔣夫人,聽您一席話,當真茅塞頓開。”這個謎團迎刃而解,程迪文不由欣喜若狂。蔣夫人又道:“程公子,還有幾處音應該改一改,這一段你是用了《感皇恩》的調子吧?”
鄭司楚站在一邊聽他們說得熱鬧,自己越來越聽不懂了,不覺有點索然無味。樂曲奏起來時甚是動聽,但練習時各練各的,着實不中聽。在屋了呆了一陣,已覺得頭大,而程迪文說到了興頭上,雙眼放光,更是不肯停歇。人聲和樂器聲夾在一處,他感到頭都有點疼,便走出屋子到了院中。一到院裡,聲浪輕了許多,也覺得舒服了些。他站在一株樹下,看着樹皮上一隊螞蟻正上上下下游走不停,一邊想着方纔聽到的那支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