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除了從外觀看到的明顯的紅色十字架，到了裡面最明顯的莫過於滿目的白和充滿鼻腔的消毒水。莊月辰曾在那個封閉的白色空間裡呆了太長時間，解脫之後就開始討厭白色。即使是潔白美麗的婚紗，莊月辰也從不曾多看一眼。
私人診所的人自然不比醫院多，長長的走廊上只偶爾幾個人走過。韓奕握着莊月辰的手，清晰地感覺到手心被冷汗潮溼，轉臉看了一眼，看到的是莊月辰緊抿着脣的僵硬側臉。
韓奕一路看着莊月辰越來越緊張，自己也備受煎熬，明明心疼得要命，卻還是狠下心堅決不掉頭。可一直捱到門口，韓奕看着僵在原地的莊月辰，在心裡深深地嘆了口氣，終於放棄。他手腕用力，拉過莊月辰，半擁着，不容反駁地說：“月辰，我們回家。”
莊月辰低頭不語，有些搖擺不定。
韓奕轉身按了電梯，準備強硬地把人帶回去。只是，電梯還沒下來，一位前臺的接待先走了過來，禮貌地問：“兩位，請問有預約麼？”
韓奕搖搖頭，“我們……”
“有預約。”莊月辰猛地擡頭，語速快又堅定地說：“我找樑恬，我姓莊。”
接待小姐被莊月辰的反應嚇到，愕然地愣了一下才說：“請那邊坐，稍等片刻。”
“月辰？”韓奕微微皺眉，看着勉強自己的莊月辰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莊月辰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緊張，深吸了一口氣，才笑着說：“我們等等吧。”下一句沒說出的話是，來都來了，她決不允許自己退縮。
韓奕緊了緊莊月辰的手，無聲地點點頭。
也就兩分鐘的時間，樑恬就從裡面的辦公室出來了，打老遠就叫了一聲，“月辰，這邊。”
韓奕回頭看了一眼，拉着莊月辰往裡面的辦公室走去。樑恬迎了兩步，見兩人過來就停下了腳步站在原地等待。韓奕牽着莊月辰走的極慢，莊月辰也很配合，比韓奕還慢了一步走在後面，腦袋埋得低低了，除了腳下乾淨的地板，什麼都不看。
樑恬遠遠地看着，目光一直盯着被韓奕擋住半個身體的莊月辰，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待韓奕走到跟前，樑恬往自己的辦公室引了兩步，推開白色的門，禮貌地站在門邊說：“進來吧。”
韓奕自然是先讓莊月辰進去，只是莊月辰進去之後，韓奕還沒來得及跟上，樑恬突然拉了一下韓奕的衣袖，低聲說：“我能不能跟月辰單獨談談？”
韓奕一愣，擡頭看了一眼屋裡僵硬站着的莊月辰，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說：“好。”然後退後兩步回到了走廊，對樑恬投以信任的目光，在走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樑恬感激地笑了笑，衝韓奕點點頭，然後進屋關門。
莊月辰只往屋裡走了兩步就僵着不動了，直到樑恬走到跟前，她都只是握緊了手一動不動，低着頭，覺得看這個屋子。
“月辰——”樑恬輕輕地叫了一聲，扶着莊月辰的肩膀，把人往前帶了幾步，按到了辦公桌前的椅子上，儘量用和緩的語氣說：“坐下說。”
莊月辰
順勢坐下，儘量地放鬆身體。她小心地回頭看了一眼，這才反應過來韓奕沒有跟進來。樑恬注意到她的視線微微慌亂，連忙解釋道：“我想跟你單獨談談。”
莊月辰擡頭看樑恬，微微點頭。對於身體病情方面，她對樑恬一向沒有隱瞞，並且絕對的信任。只是，擡頭的時候，發現醫生的辦公室格局都差不多，以乾淨的白色調爲主，所以她點頭之後又不自在地低下了頭。
“覺得不舒服？”樑恬直接問，聲音溫和。
“嗯。”莊月辰用力點頭，低頭看自己放在膝蓋上的手。
“是什麼讓你覺得不舒服？”
莊月辰沒立刻回答，低着腦袋想了一下才說：“顏色、氣味、感覺……還有，寂靜。”雖然外面偶爾會有人聲傳來，可莊月辰卻覺得前所未有的寂靜，一如曾經在醫院度過的無數個夜晚。
“醫院安靜麼？”樑恬並沒有刻意地迴避什麼字眼，不緊不慢地問。
“靜！”莊月辰篤定地點點頭，想了想補償，“而且蕭索。”
樑恬點頭，並不追問這感覺從何而來，只是繼續問：“可我的診所不一樣，沒感覺出來麼？”
莊月辰猶豫地擡起頭，強迫自己的視線在屋子裡打量了一番，然後微微皺眉，衝樑恬點點頭又搖搖頭，“一樣的感覺，一樣的味道。
“所以即使不一樣，你還是本能地抗拒？”
莊月辰點頭。
“月辰，你抗拒的是什麼？”樑恬輕聲問，語速很慢節奏很穩，“是病房裡一室的白，還是醫院裡各種各樣精密的儀器？”說着，樑恬晃了晃脖子上還沒來得及取下來的聽診器。
“我……”莊月辰看了一眼樑恬手裡的聽診器，有些迷茫地擡眼，“這些我都討厭。”
“討厭不能成爲抗拒的理由。”
“這些東西會讓我想起莫鳶。”
“莫鳶？”樑恬聽到了一個陌生的名字，面露驚訝，低聲重複了一遍，隱晦地詢問着。
莊月辰不怎麼靈光的腦袋這纔想起，樑恬並不知道莫鳶的存在。曾經這個名字是禁忌，鮮少有人提起。但是現在，莊月辰從不避諱。
“莫鳶，我小姨的孩子，我的姐姐。腦癌去世，去世之前我們在同一家醫院做了半年的病友。後來，她放棄治療，一場換心手術之後，我活了下來。”莊月辰簡單地敘述，臉上表情沒什麼變化。
樑恬臉上的驚訝更甚，但轉瞬即逝，肯快鎮定下來。她隱約明白了一點原因，可還需要更深沉的瞭解。“那個女孩，過世多久了？”樑恬輕聲問，更細緻地觀察着莊月辰神色的變化。
“四年。”莊月辰平靜地回答。
“你知道，她已經離開了，不會再回來。你是你，她是她，你分的很清楚，是麼？”
“是，曾經有段時間混亂過，但是韓奕回來之後，這種情況漸漸消失了。”莊月辰沒說出口的是，連歐遠都已經接受並清楚的事實，她又怎會混淆。莊月辰也沒意識到，在和樑恬的交談中，她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沒了最初的緊張。
樑恬雙手撐着下巴，繼續問：“現在想起她，是什麼感覺？”
莊月辰沉默，無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溫熱的手掌之下，她已經能清晰地感覺到寶寶的脈動。莊月辰挑起嘴角，又想到了在外面等候的韓奕，許久之後，低聲但清晰地回答：“感激。”
“這是現在的感受，那麼以前呢？什麼感覺？”
這次，莊月辰沒有猶豫，立刻回答：“愧疚。”
“現在沒有愧疚麼？”
“有，但是感激更多。”依舊不用思考，脫口而出。
樑恬笑了笑，攤了攤手說：“月辰，你看，你對醫院的排斥來源於曾經被醫院長時間的禁錮以及對莫鳶的愧疚。醫院的禁錮是源於心臟病，莫鳶的離世也被你歸咎到心臟病。可是，你戰勝了病魔獲得重生，你已然知道該感激這一切，並且接受了莫鳶離開的事實，也找回了自己，並且知道該如何對待內心深處的愧疚。所有的一切都已經不能夠成爲你恐懼醫院的原因，那麼，還有什麼好抗拒的！”
莊月辰皺眉，撇撇嘴說：“可是，還是討厭……”
樑恬失笑，莞爾道：“那就該把這原因怪罪到歐遠和月星身上去了。他們對你太縱容，所以才落實了你今日的心病。”樑恬在心裡默默吐槽：歐遠和莊月星對莊月辰的寵溺程度早已讓人髮指，更何況後來還來個韓奕，有過之而無不及。
莊月辰挑眉。她此刻已經發現自己和樑恬問答自如，沒了剛進來時的僵硬。擡頭慢慢地環視了整個房間，莊月辰挑起嘴角笑了一下，看着樑恬說：“我好像可以去醫院逛逛了。”
“呵——”樑恬由衷地笑，“那可不是個閒逛的好地方。”說着，看了一眼電腦右下方顯示的時間，站起來說：“不留你了，快出去吧，不然韓奕要急死了！我預約的病人快到了。”
莊月辰自覺地站起來，不等樑恬走過來，就自己開門走了出去。
等在外面的韓奕正如樑恬所說要快急死了。他雖然百分百信任樑恬，可終究是放心不下莊月辰，一個人在外面心急火燎地胡思亂想着，可急死了也不敢敲門進去打擾。終於等到門打開，韓奕幾乎是一個箭步就到了門口，上下打量着莊月辰，不放心地問：“沒事吧？”
雖說已經不那麼緊張了，但是看到韓奕之後，莊月辰還是覺得大大地鬆了口氣，於是笑着點點頭，卻沒說話。
樑恬在後面走出來，對韓奕說：“放心，當然沒事。不過你還是快點帶她回去吧，她這兩天沒有休息好，需要休息。”
莊月辰的眉宇間是有一些疲憊。她今天沒有午睡，昨天也因爲今天要來診所而糾結得沒睡好。剛剛又因爲本能地排斥，神經緊緊地蹦了那麼長時間，現在一旦鬆下來，覺得疲憊是正常的。
韓奕連忙點頭，禮貌地跟樑恬道謝並告辭，一刻也不耽誤地帶着莊月辰回去了。明明不是來看病的，卻比真的看病還費心費力。坐到車上之後，韓奕看了一眼莊月辰略顯疲累的側臉，不禁有些自責，現在這個特殊時期，逼迫莊月辰去克服心理障礙還是太勉強太突然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