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劇中人(下)

羅錚陽暈血的症狀是從八歲那年開始的, 也是一個略微陰沉的週末,本來身體一直不好的母親想要帶着他在家休息,可是調皮多動的他那天更是異常的活躍, 非要吵着要去買最新款的全球限量級變形金剛模型。

母親好說歹說都不行, 最後只得換了衣服帶他出去。

願望被滿足, 他一路上都興奮地不得了, 在後座上左右前後的亂動個不停, 母親開車的同時還要不住的回頭叮囑他繫上安全帶,乖乖坐好。

然而,玩野了的心怎麼能輕易收回, 再加上他早就拿準了性格溫婉的母親向來不會真的生氣,就越發的肆無忌憚起來。

一切似乎都是有徵兆的, 連天公也不作美。開始只是稍微陰沉的天越來越暗, 到了最後竟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

那一年本來是這個北方城市五十年來最乾旱的年份, 那一場雨給周遭的每一個人都帶來了久旱逢甘露的喜悅與愜意,唯獨對於他們, 卻是滅頂的災難。

雨水讓路面變得溼滑,不管雨刷如何殷勤的擺動,擋風玻璃上總是在下一刻就佈滿了細密的雨珠。一直分心顧及他的母親沒有注意到十字路口處從另一側駛來的一輛貨車沒有絲毫的減速。

車禍發生只是短短的幾秒鐘,他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天旋地轉,然後便被母親用身體緊緊的護在身下, 四周暖暖的都是母親身上的血。

只受了皮外傷的他得救了, 母親卻是永遠的離開。

後來有很長一段時間裡, 他都無法辨別出各種顏色的差別, 不敢坐車更不用說開車, 不願意和別人說話,活潑好動的一個男孩子變得異常安靜封閉起來。

醫院的檢查結果是視神經, 眼部機能完全正常,唯一可能的便是心理障礙。

那段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時光裡,除了家人,就是李佳悅陪伴着他,不厭其煩的安慰,鼓勵,直到他重新 “活”過來,這也造成了他之後很長時間對李佳悅的過分依賴。

慢慢的,他長大了,努力克服了各種障礙,甚至學會開車,但也許是一種特殊形式的紀念,暈血的狀況卻沒有得到絲毫的緩解,而每一次這種情形的出現都會有李佳悅的陪伴。

這一次也不例外。

李佳悅和他換了位置,開車將他送回軍區大院。

這一次的症狀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嚴重,除了鮮血,還有那恐怖的場景,雖然與多年前的那次不盡相同,但給他造成的影響卻是非比尋常的。

不同的是,這一次,羅錚陽謝絕了別人的陪伴,包括李佳悅。他晚飯都沒有吃,便一個人在房間裡躺下,蜷縮在牀的一角,像個無助的孩子一般抱緊自己,試着依靠自己來變得堅強。既然決定要離開,那麼除了開始時的迷茫,清醒過來的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再要求人家的陪伴。

起初的恐懼過後,是無盡的孤獨,無措,還有一絲絲牽掛,擔憂。也正是因爲這多出來的牽掛和擔憂,恐懼似乎佔據的也並沒有那麼多。

躺在燈火通明的房間,盯着天花板上的花紋,羅錚陽毫無睡意。

不知道凌雙現在怎麼樣了,知不知道他就要回來,是不是在家裡等急了。聯想到她發的短信,這些擔憂也變得甜蜜起來。

拿起手邊的手機撥出那熟悉的十一位數字,靜靜的電流聲後便是通信臺裡永遠不變的機械女聲: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失望之餘,又啞然失笑,凌晨三點多的時候,有哪個人是不關機睡覺的。

做好了心理建設,羅錚陽搖搖頭放下手機,換了個姿勢,希望讓自己進入夢鄉。然而,輾轉反側了許久,除了半醒半睡間出現的幾個壓抑的夢魘外,再也沒有其他收穫。

終於,他忍無可忍的坐起身,顧不得現在是凌晨五點的時候,草草的衝了澡,拿了車鑰匙衝出門去。

按照慣例,凌雙每晚都會回他們兩的家,然後早晨來學校。想到家這個字眼,羅錚陽嘴角不由自主的溢出絲絲笑容,這真是一個讓人舒心的詞彙。

將車子停在Q大校門旁的位置,這裡是凌雙去實驗室的必經之路,只要她經過,他就會第一時間看到。

想到即將到來的相見,他竟然有些迫不及待起來,興奮之餘又透着些緊張。那天他的態度很不好,不知道凌雙會不會多少有情緒。但轉念一想,他又寬心了,不管怎樣,只要他肯放低姿態,好好溝通,解釋清楚,相信凌雙一定會放下心結,像以前一樣對他好。然後,他就和她求婚,不管長輩們怎麼反對,結婚是他的事,他不想再錯過她。

羅錚陽幾乎可以想到他們以後永遠一起生活的美好。將雙手疊放在腦後,靠在椅背上,說不出的輕鬆自在。

夏日的黎明來得早一些,將近凌晨六點時分,天已經大亮,相信再過半個多小時,太陽就會升起。

作爲老闆,公司裡不必打卡,羅錚陽平時是完全沒有機會欣賞到一天之開端的景色。如今看起來也是別有一番滋味。

四周瀰漫着輕霧,卻並不遮擋視線,校園裡的大槐樹上,不知名的鳥兒秉承着“早起的鳥兒有蟲吃”的好習慣,躲在茂密的枝葉間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路邊偶爾走過晨練的老人,寬鬆舒適的太極服,吊着紅色中國結的長劍,播着早間新聞的收音機,無一不透露着閒適安詳。

街兩旁的店鋪大多都還沒有開門營業,冷冷清清,但因爲有城中村,偶爾幾個早點攤兒上,早起的老闆正在往爐子裡整整齊齊的碼蜂窩煤。往路對面看,高卻單薄的一棟民建樓,整整有七層,恰恰是不用安電梯卻又足夠的高度。右側的霓虹在黎明的光亮中還閃着微弱的紅光,“月朦朧旅館”幾個字因爲白日的緣故有些看不真切。

羅錚陽懶懶的靠在椅背,看着旅館門口走出一對對低着頭,面色略微緊張的男女,那侷促中帶着甜蜜的表情無不透露出一晌貪歡的訊息。

本來帶着旁觀者興致的羅錚陽在看到一對相攜而出的男女時,忽然變了臉色。他猛地從座位上彈坐起來,身體前傾,眼睛死死盯住那男子攙扶着女子胳膊和腰身的手臂上,彷彿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情形,手指也無意識的握住方向盤,用力之大使得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然後是詫異,憤怒,帶着不可置信。他們站在人行橫道的另一端,等待信號燈再次變換時,穿過馬路。可他卻連這短暫的幾分鐘都無法等待,打開門,跳下車,走得太急,車也忘了鎖。

路口上依然亮着紅燈,身邊有無數的車輛就要疾馳而過,身後幾個睡眼惺忪的司機也被嚇醒,急急的剎車,瞪大眼睛大聲咒罵。這一切他都看不見,直直的穿過馬路,眼中是足以嗜人的光芒。

凌雙再次對自己的身體感到失望,僅僅是淋了一場小雨,外加一夜無眠便渾身無力,頭昏腦脹,甚至是發起了高燒。

如果不是在Q上見到林嘉偉,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今天怎麼過,因爲無法獨自離開而交點錢繼續在網吧呆着,也許在昏倒之前打個電話給盈盈,讓她來這個和情人旅館公用前廳的烏煙瘴氣的場所將她的“屍身”認領回去。

而林嘉偉的出現省去了這很多的曲折,麻煩,他很快便從凌雙遲鈍的反應速度以及前言不搭後語的糟糕狀態看出了問題,所以一再追問。而凌雙即使在完全清醒的狀態下,也不是一個擅長撒謊的好手,更不用說現在,所以沒費多的力氣,林嘉偉便知道她的身體出了狀況,以及她的具體方位。

之後,被火速趕來的林嘉偉撈出網吧時,她雖然累得眼睛都幾乎睜不開,卻仍然看到他微皺的眉頭。雖然他好涵養的什麼都沒說,但她猜想他一定厭惡極了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還好是他,如果是另一位少爺級的人物還不知道會怎樣吹鬍子瞪眼的責備她。

但是如果她知道羅錚陽會在校門口堵她,哪怕是丟臉的被人從網吧裡“撿”出來,她也不會答應林嘉偉來接她,即使她已經決定要離開他,不,應該說是要成全他。

羅錚陽就這樣在一片剎車,鳴笛,咒罵亂成一團的車流中走向他們。

他停在她和林嘉偉面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狠狠地拽開林嘉偉攙扶她的手,自發自動的站在他們之間的位置。

他冷冽的眼神彷彿最銳利的尖刀來回在她和林嘉偉身上揮舞,那鋒利的刀尖距離他們的面頰,身體只餘幾毫米,只等他們供認罪狀便毫不留情的在上面戳出一個個致命的血窟窿。

凌雙略帶詫異的看着他,他這樣突然的出現幾乎讓她忘了昨天自己面前曾經出現過什麼不堪的畫面。她朦朧的眼神中甚至夾帶着對他迷濛的思念,昨天在匆忙之中她都沒有仔細的看他一眼。然而下一秒,他的話語就將她毫不留情的推向無底深淵。

“你,你們……昨晚在一起?”羅錚陽死死壓抑着自己的聲音,不讓因爲它太高而泄露出軟弱的顫抖,儘管這樣的隱忍也是收效甚微。

顯然,凌雙和林嘉偉都沒有料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全都呆愣住,忘了反應。

但也就是幾秒鐘的時間,凌雙下意識的回頭看了看黎明中的旅館招牌,心中一片瞭然的同時滲出徹骨的寒意。她沒想到,在他心中,她就這麼不堪,可以如此隨便的就和別的男人共度一晚,還是他習慣用自己的行爲準則來懷疑別人?

長時間的沉默,讓等不到答案的羅錚陽失去了理智,就像本就接近沸點的汽油由於氣壓的一再降低而迅速燃燒起來,被怒火燒紅的雙眼根本注意不到凌雙眼中萬千的變化,有詫異,疑惑,不可置信,終究歸爲沉沉的失望。

“凌雙,你說話啊,不說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們默認了?”儘管心裡叫囂着不要承認,可是卻管不住嘴裡說出最惡毒的,最直接的質問。

站在一旁的林嘉偉也終於明白過來怎麼回事了,他臉色瞬間變得很難看,彷彿受到了極大地侮辱,向來溫和的聲音也生硬起來,“羅錚陽,你說的這是人話嗎!我和凌雙……我們……”他氣得都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措辭來厲聲反駁這個心胸狹隘的男人。

“師兄,你不用跟他解釋!”本來精神不濟的凌雙這時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明,她突然出聲打斷林嘉偉試圖解釋的語句,倔強的不肯避開羅錚陽審視的眼神。

“雙雙……”林嘉偉欲言又止,看着凌雙制止的眼神,終究還是放棄了辯駁,默默地退到一旁。

然而,他們兩這樣公然的“眉來眼去”在羅錚陽眼中儼然成了下達最終判決的罪證,他再也忍不住心中熊熊的怒火,再也顧不上從小到大都引以爲傲的紳士風度,咬牙切齒,“林-嘉-偉,”接着一個箭步衝上去,對着林嘉偉的臉就是一記重拳。

絲毫沒有防備的林嘉偉一個趔趄幾乎摔倒在地上,嘴脣裡也嚐到了血腥味兒,旁邊傳來凌雙驚恐的叫聲,“羅錚陽,你幹什麼!快住手!”

而這卻更加助長了羅錚陽的憤怒,他二次舉拳衝了上去,正要掄拳砸下去,凌雙卻不知什麼時候擋在了林嘉偉身前,面無表情的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羅錚陽,我們分手吧。”

這一句果然成功得阻止了羅錚陽進一步的行動,他仿遭雷擊,渾身都不能夠動彈分毫,腦子裡嗡嗡作響,只剩下那兩個可怕的字眼。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羅錚陽死死的盯着她,伸在半空的手臂都忘了收回來,說出的話卻沒了開始的暴躁,變得無比平靜。

“我說,我們分手吧。”凌雙還是無比清晰的吐出無比殘酷的話語。

羅錚陽頹然的放下手臂,腳下甚至踉蹌的退後了兩步,眼睛裡滿是不可置信的光芒。

連她身後的林嘉偉也被嚇住,抹着脣角血跡的手忘了動作。

只有凌雙,紋絲不動的直直站立,倔強的不肯低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旁的人羣隨着信號燈的變換走了一批又一批,早點攤上也陸陸續續有了喝豆漿吃油條的顧客,太陽終於擺脫大地的束縛,從地面一躍而出,亮光將他們從頭到腳籠罩。但即使是這樣,也溫暖不了因絕望而變得冰冷的心房。

羅錚陽怒極反笑,他掉轉頭偏向一邊,嘴角扯起嘲諷的弧度。原來自己輾轉反側,一夜無眠的擔憂都是多餘,他巴巴的等在這裡,卻等到了這樣的結果。

而這樣他這樣異常的反應倒是讓另外兩人一愣,連凌雙本來堅硬的表情也不可避免的出現了絲絲裂縫。

羅錚陽無聲的笑了一陣才又回過頭,嘴角的弧度還未消失,眼角眉梢盡是輕佻,“凌雙,你一次次的追問我愛不愛你,一次次的不信任我,甚至不惜拿我和李佳悅說事兒,說到底不就是想找個理由好讓自己可以名正言順的離開嗎?”

“凌雙,既然你早就和他在一起了,爲什麼不坦白告訴我,我又何苦這些天苦苦掙扎,爲難自己,你看着我這樣爲你費心,被你左右,你很有成就感嗎?如果不是被我碰到,你還要蠻我多久?”

羅錚陽輕佻的神情漸漸被痛苦所取代,那深沉的悲哀讓凌雙感到疑惑不解,明明是他先想要離開,她只是成全他,他爲什麼反倒一副委屈的模樣,難道僅僅是不甘心她一而再的先提出分手?這樣的疑惑堆積在心頭,讓她忍不住想要問出口,羅錚陽卻擡手阻止了她,自顧自的說下去,

“你不用再找什麼理由。其實,你大抵不用這樣費力,也不用這麼覺得心思不寧。你,還有你,也不必如此偷偷摸摸,處心積慮,我羅錚陽雖然強勢,對女人多少有些霸道,但還不至於對這樣懦弱,卑微的行爲動怒,因爲我不屑。”

羅錚陽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做了某個重大的決定般開口,“好,既然今天你說了分手,那好,你不要後悔。”

羅錚陽的毫不挽留應證了她心中對他的猜測,他果然也是急着逃離她身邊的。她慢慢失了力氣,溫度加劇的身體漸漸快要無法負荷過多的思考,昏昏沉沉的腦袋時刻提醒她再也支撐不了多久,所以,她索性什麼都不說,只盼望他快些離去。

果然,等不到她的迴應,羅錚陽耐心耗盡,閉着雙目轉過身去,彷彿再也不願意再多看她一眼,離去前低低的說了一句,“凌雙,你不配我對你的這般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