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從回了短信那一刻起, 凌雙就已經後悔了。分了就分了,好不容易能不讓他看到自己的懦弱和失落,現在上門去找彆扭, 說的不好聽點就是沒事找抽。而以手操皮鞭的那一位一貫尖酸刻薄, 得理不饒人的詭辯風格, 抓住機會不知道會怎樣冷嘲熱諷。
亂了, 徹底的亂了。
夜裡竟是光怪陸離的夢境, 一張張熟悉或是陌生的面孔在她眼前不停晃動,養父母,沒有血緣關係的妹妹, 林嘉偉,盈盈, 阿芬, 清清, 甚至是從來沒有記起過的親生父母和那些早已在記憶中淡忘了的同學友人。像是一部戲劇裡陸續上演的一幕幕場景,每個角色人物秩序良好, 粉墨登場,你方唱罷我登場。而這樣的雜亂紛繁中,她卻並沒有參與其中,衆人也不理會她,只是圍繞在她周圍, 旋轉, 再旋轉。
她茫然, 慌亂, 急得四處找尋, 但卻又不清楚到底要找什麼。終於在黎明時分,連她自己都覺得這場戲要落幕, 就要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卻看到了人羣外的羅錚陽。
他不言不語,筆直的站在那兒,挺拔的身姿,不似往日的飛揚跋扈,反而只是清清冷冷的佇立。燈光還是距離的原因,讓他的臉陷入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卻從內而外的滲出冰冷漠然。
找到了,卻忘了呼喚。
找到了,卻比之前更寂寞。
這種寂寞深入肺腑,讓她喘不過起來,接着便是莫名的轉醒。
談不上夢魘和驚醒,除了覺得胸悶,連心跳都不曾加快。這果然是一出抽象的意識流作品,結尾和開頭一樣莫名其妙又平淡無奇。
白日裡已經不用怎麼輸液,醫生護士照例進來詢問了幾句,身體恢復情況正常,如無意外,第二天就能出院。
結果便是,今天變得更加無事可做,無聊透頂。
什麼事都做不到心上,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捱着時光,偏偏病房裡掛着的表前兩天壞掉,長短針永遠的停在了八點三十八還是九分的樣子,不零不整的時刻,錶針間也是尷尬的角度。
許是心裡焦躁的緣故,雖是徒勞,還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擡頭去瞄牆上的時鐘,然後再恍然大悟的趕緊低下頭掏出手機查看,彷彿怕被人抓到一般,周而復始,到最後連她自己都開始鄙視自己。
還好,不管人們有怎樣的經歷,怎樣的心情,順暢或是艱難,欣喜抑或悲傷,時間還是會一刻不停的向前,不爲幸福而善意止步,也不爲災難而刻意奔跑,從從容容,不緩不急。
她早已經算好,從校醫院到時代廣場大約十幾二十分鐘的時間,算上意外狀況,半個小時總過得去。然而,時間一分一秒的逼近四點三十分時,她卻比之前更加無措,幾乎可以算是六神無主,慌亂不堪。一會兒看看衣服的前襟有沒有吃飯留下的油漬,一會兒聞聞衣服上的藥味是不是太沖,臨出門又不放心的檢查錢包有沒有帶在身上……
手機顯示已經是四點三十五分了,她終於下定決心要起身走出去的時候,門外卻響起了敲門聲。
她楞住,然後全身神經質的抖動了一下,猶猶豫豫去開門,外面露出李紹芬明豔的臉龐。
說不出是失望還是解脫,凌雙的肩膀顯而易見的垮了下去,嘴上是緊張後的平淡,“是阿芬啊。”
“是啊,”李紹芬掛着笑閃進門內,看她整齊的着裝有些詫異,“怎麼,要出去啊?”
“沒事,只是無聊想出去逛一下。”凌雙邊說邊悄悄的把手裡的包放在角落的桌子上,然後纔想起什麼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啊?”
“看,傻了吧,”李紹芬自顧自的坐在牀上一角,笑意更深,“當然是嘉偉告訴我的,今天還是他跟我說沒空來看你,才託我過來的。”
“哦,是嘛。”凌雙淡淡的應着,沒有說其實是上午一早她就和林嘉偉說好的下午出去,讓他不用來看她了。
看她淡然的樣子,李紹芬竟有些拿捏不準她心思的感覺。事實上,她也是中午趁林嘉偉不注意翻看他的短信記錄後才知道凌雙住院的消息的,那種被男友矇在鼓裡的感覺她很不喜歡,所以纔會興起來弄清楚的衝動。剛纔開門看到林嘉偉沒在,她一下子便鬆了一口氣。
“其實今天來,我還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李紹芬伸手拉凌雙坐在自己身邊,親熱的握着她的手說。
“什麼好消息啊?”許久沒聽到過好消息的凌雙被她的話引起了興趣,興致勃勃的看着她。
“嘉偉不是明年就要畢業了嗎,他的工作已經基本定下來了。”
“真的呀?定在什麼地方?”凌雙聽到林嘉偉的前途光明不由得擡高了聲音。
“準備留校。”李紹芬不緊不慢的吐出四個字,臉上有掩不去的驕傲。
“留校?你說師兄能留校,學校現在不是非博士不留嗎?”凌雙激動地有些語無倫次,真的是爲林嘉偉高興,“我就說師兄有能力嘛,看,學校爲了留住人才還不是會破例,我真是太高興了,阿芬,爲你們高興。”
李紹芬但笑不語,只是慢慢收回握着凌雙的手,撩着耳邊的碎髮,垂下眼簾慢慢說,“是啊,嘉偉的能力確實毋庸置疑,我父母也覺得這樣的人才不留下太可惜了,正巧他們認識咱們院長,通了幾個電話,事情也就定下來了。”
凌雙稍微有些愣怔,明白過來後看對面的李紹芬一雙眼睛盯着她,裡面光芒點點,有一種她從沒見過的自信。她收了收視線,聲音也恢復了正常分貝,“嗯,師兄值得這樣,”說完又重新正視着李紹芬,微笑着肯定,“阿芬,你,你父母的決定是對的。”
“是啊,嘉偉也很高興,只是他低調慣了,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所以我們也就沒和別人說過。”李紹芬故意加重 “別人”兩個字的語氣,對面凌雙的表情卻並沒有多大變化。
“這樣也好,要不然別人的閒言碎語聽着總是比較煩,”凌雙點點頭表示贊同,又順口問了一句,“那你們都工作了,那是不是畢業了就準備定下來?”
“說什麼呢,”李紹芬似乎有些羞澀的拍了她胳膊一下,“我們都年輕,結婚不着急,雖說現在男人的心都不牢靠,可那是淺薄女人的擔憂,感情不可靠,我們就要抓住可靠的東西,”她的注意力似乎被手上鮮亮的指甲油所吸引,用另一隻手撫摸着,幽幽的說,“俗話說,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兩個人談戀愛也是一樣,只要抓住他最想要的,沒有什麼男人可以逃得掉,”說完,她的視線又重新回到凌雙身上,上揚的脣角閃着晶瑩的光澤,“所以,雙雙,我敢保證,嘉偉是不會離開我的。”
凌雙沒有說是也沒說不是,只是斂去笑容,看着李紹芬的眼睛,真誠的說,“阿芬,不要把師兄和別的那些什麼人比,他是不一樣的,他對感情絕對的專一。只要你們彼此真誠,彼此珍惜,一定會有情人終成眷屬。”
李紹芬切了一聲轉過頭去,似乎對她的言論嗤之以鼻,“雙雙,你太單純了,這也只不過是你一廂情願的想法,你仔細想想,沒有利益的驅使,哪個優秀的男人會死心塌地的守着對自己毫無用處的女人。”
李紹芬的話讓凌雙恍然覺醒。是啊,仔細想來,她的那些話連她自己也未必能說服。如果真如她說的,那爲什麼羅錚陽會離她而去,爲什麼她到現在還在放下和執着見苦苦掙扎,得不到預想中的幸福?
於是,她就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後來李紹芬又講了些宿舍裡的事情她也沒聽進去多少,腦海中迴盪的一直是自問不休。就好像貪玩毛線的小貓,到最後總不可避免的被綿長的毛線纏住爪子,不能脫身,說到底就是作繭自縛。
不知道過了多久,疾風呼嘯着將開着的窗戶狠狠拍住,她才猛然驚醒,李紹芬不知何時已經告辭離去。她茫然的朝外看去,天色陰沉,在這個夏末秋初的傍晚,眼看着就要來一場湍急的驟雨。
她一下子從牀上彈起來,摸出手機看,這時候已經是六點一刻,離他們約好的時間已經過去了一個多小時。
拿了傘,急急的衝出去。路上她還一直在想,羅錚陽一向最痛恨遲到,平時約會半小時已經是他的極限。而她也不習慣讓人等,只有一次因爲老師開會加上新鞋太過硌腳,才遲到了二十分鐘,她到的時候羅錚陽臉色鐵青,二話不說便取消了當天的安排,掉頭便走,之後她低聲下氣的整整三天才換回他一個僵硬的笑臉。
這次遲到了這麼久……
按照往常一樣,羅錚陽早到了十五分鐘。不過,這只是表面現象,事實上,他一早就離開公司,坐在時代廣場旁邊的咖啡廳裡,喝了整整三杯濃濃的黑咖啡打發時間,然後才整整衣服走出來,到了約好的地點做出一副風平浪靜的淡定模樣。
爲了給人以輕鬆沒有壓力的感覺,他還特意回了一趟家,找出彩色條紋T恤和天藍色仔褲外加白色運動鞋,在鏡子前照了又照,隨手撥拉了兩下頭髮,直到感覺自己又回到了校園,和凌雙的差距減小了許多,才春風得意的吹着口哨出門。
雖然稍有些不習慣,但羅錚陽還是昂首挺胸,自信滿滿的站在廣場最顯眼的地方,對於自己的外形,他一向不懂得謙虛。在又一次被兩個學生模樣的小女生行了注目禮之後,羅錚陽再次肯定,這樣的有備無患果然是有效果的。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廣場郵政大廈樓頂上的大鐘發出錚錚響動,那半長的時針已經整整繞了一圈後,再熱烈的眼光追隨也無法引發羅錚陽內心的自信了。
不僅不自信,他感覺挫敗到了極致。心情由頂點直降到谷底。
他滿心的期待,鄭重其事的裝扮,得到的卻是徒然的等待,空歡喜一場。
他羅錚陽還真是失敗,第一次耐下心來等女人就被放了鴿子。
長時間的站立讓雙腳開始麻木,但是從小到大的修養又不允許他席地而坐。身旁純白色的天使雕塑神情由歡樂漸漸變得悲憫,噴泉的水柱隨着越來越猛烈的狂風不時的侵襲至他身側,背上已經感到浸溼的涼意。
而這些涼意統統比不上他心底的淒涼,慢慢的,連憤怒和失望也不再有,只剩下隨着雙腳一起麻痹掉的五臟六腑。
疾風夾雜着沙塵打在人們裸露在外的肌膚生疼,緊跟其後的雨滴更是不甘落後,大有越來越湍急的勢頭。
很快,沒有帶雨具的人就體會到了造物主的厲害之處,溼淋淋的衣服貼在身上,被風一吹便止不住的顫抖。
羅錚陽就站在那兒,看着迷茫的四周,人們奔跑着躲雨,卻彷彿感覺不到身上的寒冷。
忽然,一把傘遮在他頭頂,他一顆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急速的轉身,卻看到了別人的身影。
“錚陽,你怎麼一個人站在這兒不躲雨,在等什麼啊?”李佳悅大老遠看着像他,便趕緊跑了過來,還真是被她猜對了,可是這樣的架勢又完全不像羅錚陽的風格。
“哦,”羅錚陽回過神來,有些茫然,是啊,他又何嘗知道自己在等什麼呢,等一個已知的結果?還是等一個讓自己死心的理由?
“下雨了呀,”羅錚陽擡頭看了看從天而降的雨簾,“這雨可真大。”
“大你還等?你們約了幾點,要不打電話換個時間?”李佳悅隱隱覺得他的神情不對,但又不敢妄下推斷。
“不用了,早過了,她可能,不會來了吧。”羅錚陽緩緩說完,語氣中有不易覺察的慨嘆。
“恩,我看這樣吧,咱們到那邊的咖啡廳去避避雨,找個靠窗的位置,即使他來了我們也看得見。”李佳悅看着越來越大的雨勢,試着提議。
“好吧,就按你說的。”羅錚陽也不再做無謂的堅持,接過她手裡的傘,替她撐滿了。
李佳悅沒想到他這麼快就答應,回過神後便向羅錚陽靠近了些,順便將傘也帶過去一些。
凌雙氣喘吁吁的趕來,看到便是這樣的情景:羅錚陽和李佳悅面對面熱切的交談,最終撐着一把傘緊靠着彼此離去。
走遠了的羅錚陽像是感覺到什麼似的回頭,凌雙將自己更緊的縮進牆角。
他什麼也沒看到,轉過身去。
她也站直身體,果斷的回頭。
一個看不到,一個視而不見。瓢潑大雨中,兩個人向着相反的方向,漸行漸遠,誰都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