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開了多久,前面開始陸陸續續地出現了停在路邊的大巴車,而且車越聚越多。導遊的情緒開始焦躁起來,嘴裡一直嘟囔着什麼。果然,快要開到國道入口時,再也走不動了,很多大巴車都橫七豎八地停在路邊。
封路了。
前面的路一團混亂,遊客的車不多,大多是當地的一種tata車,車型龐大,車身上畫得花裡胡哨,有的車還通體都裝着彩燈。這些車把路堵了個嚴嚴實實,司機還坐在車裡按喇叭,那喇叭也都充滿妖氣,能按出七八個音調來。路旁邊是一條大河,路前面是tata車陣,車身接着車身,像一大片壁畫擋在了我們面前,我們衝無可衝,躲無可躲。
“就說我們要趕快走!你不聽!現在走不了了!”導遊回頭看着王燦,表情有點兒氣急敗壞。
王燦一臉淡定:“哦,咱們來晚了,就走不了了,那前面這些車停這兒幹嗎呢?遛鳥呢還是野餐呢?”
“要是早點走,就能離開了。”導遊還是覺得不能釋懷。
“要是我不來,你還掙不着我的錢呢,哪兒這麼多假設啊?……”
“請問,”我出聲打斷了王燦噎導遊的話,“這路,大概會封多久啊?”
“不一定。”導遊喪着臉回答我,“一般起碼要一天,因爲前面可能就是暴亂的現場,不到晚上他們不會散開的,路就一直堵着。”
“好,謝謝。”
我背起包準備下車,王燦又一把摁住了我:“你哪兒去啊?”
“我必須得走。車不讓過,人總不能攔着吧?我自己穿過去。”
王燦把我的揹包一拽,扔在自己身邊:“你別瞎折騰了程天爽,自個兒穿過去?你當你能隱形哪?人家前面不知道打成什麼樣兒了,你不鹹不淡地溜達過去,討厭不討厭啊?回頭兩撥人裡,要是有一撥犯雞賊,把你給抓了,一綁,錄一錄像髮網上,要求中國政府提供火力支持,你這不是給國家添麻煩麼?……”
導遊表情匪夷所思地看向王燦:“我們尼泊爾不做這種事的!……”
“沒跟你說話。”王燦看都沒看導遊,只是伸出手把導遊的頭扭了過去。
“我今天四點前必須得交稿,電腦快沒電了。我一個字還沒寫呢。”
“嗨!”王燦大大咧咧地一拍我的肩膀,“不就這事兒麼?跳車也是爲這事兒?我帶你去找地兒不就得了麼!”
王燦向前俯身湊近導遊:“帶我們去找個酒店,飯館也行,得有網,快。”
“沒這種地方。”
導遊這次沒回頭,只是用粗暴的語氣表達了他的憤怒。
王燦把身子靠過去,一隻手搭在導遊肩膀上,一隻手摸了摸人家的頭,臉湊在人家旁邊:“你這是在跟我撒嬌麼?”
導遊直愣愣地看着王燦,接不上話來。王燦又從褲兜裡摸出錢包,遞上去:“我給你加點兒錢,行吧?”
導遊臭着臉把王燦的錢包推開:“不是錢的問題。就是沒有這種地方。”
“別鬧情緒了,”王燦從錢包裡拿出幾張一千塊的尼幣,“要就在這兒乾等着,我可不給你加班費啊。”
司機和導遊一起盯着王燦手裡的錢,看了看,誰都沒拿,也沒說話。
“OK,明白了……”王燦又拿出兩張尼幣放在手上,“能走了麼?”
導遊拿過錢,用尼泊爾語跟司機交代了一句,車重新開動了,掉頭,向來時的方向駛去,導遊轉身對王燦說:“不是爲了錢,你明白麼?因爲你是客人,所以我必須要讓你開心。”
“明白明白,你最貼心了。”王燦用力地把他的身體扳了回去。
車子開上了一條山間小路,雨漸漸小了,小路很窄,路邊風景很養眼,樹木都被雨洗得水靈靈的。但比起風景的溫軟可人,這條小路的路況就壯闊多了,我和王燦無數次被狠狠地顛起來,然後像自由落體一樣落下,有時候甚至還會在半空中撞到對方。
“看!程天爽!這時候就顯出咱們車沒頂篷的好了吧!”王燦被顛得暈頭轉向,但還抽空衝我喊,“要是有頂篷,早被撞出腦花兒了!”
看着被路顛得上下翻飛的王燦,我腦子裡突然想起了一句話,是一本小說的開頭:“快樂的微笑是由良好的消化系統引起的。”
老天爺沒給王燦一個運轉穩定的腦子,但是,它一定給了王燦一套超棒的十二指腸。如果把王燦的消化系統從肚子裡拿出來,一定是滑溜溜的閃着完美的光,放進河裡,大概都能立刻游出一百米開外去。
顛簸了半天,渾身快要散架時,我們終於在半山腰上,找到了一個小服務站,有油桶,旁邊有一個小房間,可以吃點東西。但服務站裡一個人都沒有,我們等了半天,終於晃出來一個老頭,眼神警惕,顫顫巍巍地走向我們,手裡居然抄着根棍子。不過以他的攻擊速度,估計我們跑下山了,他還沒挪到門口。
導遊趕緊上前解釋,我們默默地看着老頭的臉色緩和了下來。商量半天,導遊轉達了老頭的大意:我們可以留下來,有電,沒網,沒吃的。他要在後面睡覺,我們不能太吵。電也要收費,按油價給,用完了就趕緊滾蛋。
王燦聽完,我本來擔心他會急,沒想到他臉上居然露出了感動的表情:“太親切了,我爸平時就這麼跟我說話。‘要錢沒有,有事兒說事兒,沒事兒就麻利兒吃飯,吃完飯趕緊從我眼前閃開。’這老頭簡直就是我在尼泊爾的爹啊!”
接上電源後,我抓緊時間開始打字,用餘光掃到王燦,只見他四處晃了晃,逗了會兒路邊的野狗,被野狗追了半天,終於擺脫了以後,又蹲在路邊,用我們僅剩的半瓶礦泉水,澆灌了路邊一坨有些乾枯了的野草,惹得導遊一陣罵。
最後,他又不開眼地湊到我旁邊,問我:“哎,程天爽……”
“別跟我說話,忙着呢。”我埋頭打字,頭都沒擡地打斷他。
“真夠過河拆橋的,誰帶你來的這兒啊?”
我想想也是,只好擡頭正視他:“幹嗎?”
“也沒事兒,”王燦在我面前頓下來,“就是想問問你,你剛剛到底怎麼了啊?怎麼待得好好的就要跳車啊?”
我低頭接着打字:“被逼的。”
“被我逼的?”
雖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寫什麼,但我打字的動作仍堅持不停。
“被錢逼的。”
“你火急火燎的,到底要寫什麼啊?”
王燦邊說,邊湊到我身後,往我的屏幕上看。我本來想攔住他,但沒來得及,他已經大聲讀了出來:“……‘榮枯起落,不過排隊而已。’這種人生道理,在任何時候都可以安慰自己,但當你爲了一道美食而去排隊苦等時,這種道理,就沒有了意義。我可以用一個月的時間,去等一份當季的阿拉斯加雪蟹腿,也可以飛過四千公里來到尼泊爾,只爲了吃一碗足夠稱得上國色天香的炒麪。生命的過程不可逆,榮枯早就註定,但我要在有限的時間裡,不惜一切代價,用最絕美的食物,來討好我自己,這個過程,我可以逆……”
王燦讀到這兒,實在讀不下去了,緩緩地在我身邊蹲下來,看着我。
“哎,你這麼着急,就是爲了寫這些玩意兒啊?我還當你是戰地記者呢,急着報道暴亂現場呢。”
我擡頭白了他一眼:“沒想到你還挺高看我。”
王燦一臉“十萬個爲什麼”的表情:“是說國內就有一堆人守在家裡,等你安排下頓飯哪兒吃呢麼?你不寫飯該怎麼吃,他們就連筷子都不會使了?”
我焦躁地把剛寫完的一個句子打上句號,然後回頭盯着王燦:“你是覺得我寫的東西特沒意義吧?”
“不是,我就覺得這種東西,值得你把自己逼成這樣麼?”
我點點頭:“值。‘賣文爲生’四個字兒聽說過麼,現在在你面前的,就是這四個字兒的動態解釋。”
王燦閉上嘴,沒再說話,我接着打字賺錢,但過了一會兒,他又死灰復燃了。
“不是我多餘啊,你這個寫得不行啊,你也沒寫明白那炒麪到底多好吃啊,關鍵是,咱們在這邊哪吃過一頓國色天香的飯啊?你這不真實啊。”
“作爲一個文字工作者,我最煩你這種業餘的問題了,懂什麼叫‘美化’麼?懂什麼叫‘昇華’麼?瞎嚷嚷什麼真實性,那寫推理小說的難不成都殺過人啊?”
“我覺得你還是有點兒瞎編亂造,寫炒麪就寫炒麪,講什麼人生格言啊。哎,你是太長時間沒吃過一頓好的了吧?那你問我啊,我給你點兒素材?”
我接着打我的字,頭都不擡,王燦開始自己在我耳邊兒叨叨起來。
“說起我吃過的好東西,哎喲,那真是……能編一國際版的‘報菜名’了。我想想啊,給你推薦一個,估計對你創作有幫助。對!你一說阿拉斯加雪蟹腿,我想起來了,我吃過一種尼古拉斯海蝦,是我們在海上吃的。那個蝦的肉喲,特別白,特別嫩,個個都跟模特那大長腿似的,那纔是國色天香呢。把皮兒一剝,嘿,裹上面粉,往鍋裡一放,炸得金黃,往嘴裡一送,哎喲,還能吃出海水味兒呢……”
雖然一直強迫自己不要聽,但意志力終歸還是沒有那麼堅強,聽着聽着,胃袋一陣微抖,筆下正在寫的“尼泊爾炒麪”,越寫越荒涼。
“……那肉啊,拿在手裡都在抖,一放進嘴裡,恨不得就化了。鹹裡帶點兒甜,甜裡又泛着鮮,吃得人都有幻覺了……”
胃袋從微抖變成了巨顫,屏幕上的字在我眼裡,都快排列成一個碩大的蝦形了。
“你說的這個
蝦叫什麼蝦?”我實在忍不住了,開口問王燦。
“尼古拉斯海蝦。”
“真這麼好吃?”我嚥着口水問王燦。
王燦認真地點點頭。
“那蝦挺大的吧?每隻有多大啊?”
“每隻啊……怎麼說也得有……”王燦臉上露出了一個壞笑,伸出小拇指比畫到我面前。
“得有小拇指甲蓋兒這麼大吧。”
我盯着王燦看了一會兒,終於反應過來了:“王燦!你在這兒跟我逗悶子呢吧?你說的那是炸海米吧!”
王燦甩着腮幫子狠笑了一會兒:“跟誰不會升華似的!不就是把早晚得變成屎的東西,提前說得讓你更想吃麼。哥們兒我也會,不過放心,我不嗆你行。”
我搬着凳子原地平移,離王燦遠了點兒:“別再跟我說話了。我當初買這筆記本兒,就是衝它外形像菜刀,必要的時候能防身。你別逼我在你身上試一次啊。”
“又急啦天爽,別走啊,我還有佛羅倫薩爆肚的故事沒跟你講呢。”
“滾!”我搬着椅子又躲他遠了一點。
王燦看我徹底不搭理他以後,百無聊賴地原地蹲了一會兒,起來蹭到車前,導遊和司機正在車裡睡着,王燦圍着車轉悠兩圈,又訕訕地走了。最後,他站到了加油站後面的小屋門口,準備去挑戰凶神惡煞的老頭。
我用餘光掃到王燦敲敲門就進去了,然後不出所料地看到老頭用柺杖頂着王燦的胸,一路把他捅了出來。這時,山路上響起一陣摩托車的轟鳴聲,一個戴着白十字口罩,肩上披着旗子的年輕人,騎着摩托車飆了過來,在加油站門前停下,下車,眼神警惕地看着我們。
老頭用柺杖把王燦撥拉開,走向年輕人,年輕人一邊指着我們,一邊跟他哇啦哇啦地說着什麼,老頭連說帶比畫地解釋着。
王燦走到車前,踹踹車門,把導遊踹醒了:“什麼情況?暴亂殺過來了?”
導遊睡眼惺忪地湊上去聽了聽,打聽了一會兒,然後回來,衝我們擺擺手:“沒事兒,是老頭的兒子,去參加暴亂了,現在回來吃飯。”
我和王燦大眼瞪小眼地愣了,王燦直接說出了我心裡想的話:“搞暴亂還有吃中午飯的工夫哪!是說打架打到一半兒,兩撥人都得休戰一個小時先吃飯去,吃完接着打?”
導遊皺着眉頭打斷王燦:“不要大聲說話了,當心他們轟你走。電用完了沒有?用完了我們也快走吧。”
我趕緊接着埋頭打字,老頭的兒子在我們附近坐下來,還是眼神警惕地打量我們,王燦也不知好歹地盯着人家看。過了一會兒,老頭從屋裡端着一鍋飯,還有一大盤煮得黏糊糊的菜,放在了一張小桌子上。兒子用手抓着飯,就着菜,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老頭沒吃,只是坐在兒子對面,一動不動地看着,時不時地問一兩句什麼。
王燦盯着吃飯的兒子看了一會兒,蹭回我身邊:“程天爽,你餓麼?”
我努力不讓自己思考這個問題,所以也沒有回答他。
“我快餓死了,”王燦一臉慘相,“餓得都沒法兒思考了。”
王燦一動不動地盯着身邊的父子吃飯,兒子吃得痛快淋漓,邊吃邊說話,可能是在描述暴亂現場,因爲他激動說話的工夫,嘴裡的飯粒也像子彈一樣向四周掃射着。老頭除了起來給兒子倒水,其他時間都聽得格外投入,眼睛瞪得越來越大,笑容也燦爛起來,鬍子跟着一顫一顫的。
這頓飯吃得很快,兒子三抓兩抓把盆裡的飯抓完,抹了抹嘴站起來,跨上摩托就準備走。車發動前,老頭又叫住兒子,塞給他一瓶水,幫他把旗竿在摩托上塞好,然後看着兒子一踩油門,紅旗招展地上路了。
看着兒子的背影,老頭站在路邊,很大聲地喊了一句什麼。
兒子聽到了這句話,沒有回頭,但是伸出一隻手,在半空中揮了一下。
老頭喊完,導遊轉過身,看着老頭笑了,也跟着說了句話,這句話,換回了老頭一個很驕傲的笑。
“老頭嚷嚷了句什麼啊?”王燦遠遠地問導遊。
導遊笑呵呵地說:“他跟兒子說,不用擔心我。我問他,其實是你擔心他吧?老頭就笑了嘛。”
王燦沒再接着問什麼,只是默默地坐回小板凳上,看着不遠處發愣。
耳邊沒有了王燦的聲音,顯得還有點兒不正常,我邊做最後的修改,邊問王燦:“哎,你也去跟你這位尼泊爾的爹撒個嬌,讓他也給我們口飯吃吧?”
王燦沒接我這句話,不過過了一會兒,可能老頭心情大好,居然真的給我們端出來了幾張餅。
我們吃餅的時候,老頭又恢復了之前的神態,一臉冷漠,腦門上重新出現了“別煩我”的警示標語。王燦也只是埋頭吃不說話,搞得我都好奇起來了。
“哎,想什麼呢?”
王燦想了一會兒,擡頭,眼神直愣愣的:“你說,我什麼時候才能讓我爸衝我這麼樂啊?”
我被問得一愣:“這個……你們這種豪門父子情,我實在沒什麼發言權。”
王燦臉色黯然地瞪我一眼,一張餅被他吃得苦大仇深的:“我最怕跟我爸吃飯了,尤其是有外人在場的時候,哪怕是一司機,他也能把那司機當他兒子,跟人家聊得特美,恨不得吃頓飯的工夫,替人家把媳婦兒都娶了,唯獨不搭理我。一頓飯從頭吃到尾,跟我一句話都沒有。”
“你想多了吧?一家人吃飯,是沒什麼話啊。寢不言飯不語,這是家教。”
“真不是,我活到這份兒上,總算明白了,我和我爹的關係,就是一襯托關係,我用我的窩囊,來襯托出他的偉大。”
“是你想多了吧?”
王燦搖搖頭:“我一開始沒這麼想過,直到有一次,我爹喝多了,回家了撒酒瘋,爬到我們家那三米長的大吊燈上,把着吊燈死活不下來,嚇得我在燈底下一層接一層地鋪被子,他摟着燈詩朗誦,你知道他念的什麼麼?”
我光想象那個畫面,嘴角就無法抑制地上揚:“什麼?”
“他跟一猴子似的摟着燈,一邊晃一邊嚷嚷:‘烏鵲難歸……何枝可依!’”我站他底下仰頭求他,“爸,爸!您有我呢,您趕緊下來吧我求您了!”
“然後呢?”
“我還不如不喊這句呢,喊完,他摟着那燈,低頭盯着我看了一會兒,看得我心裡都發毛了,然後他接着在燈上晃,喊得更大聲了:‘何枝可依,何!枝!可!依!啊!’”
我知道這是一幕家庭悲劇,但不知道爲什麼,一想象到那個畫面,就得花很大力氣才能不笑出來。
“……老爺子還是挺有情懷的。”我憋了半天,終於憋出了這麼一句。
“他喝了酒是這樣,不喝酒的時候,更直白。和未婚妻那事兒剛折騰完,我準備來尼泊爾的時候,我去他辦公室找他,我爹又劈頭蓋臉罵了我一頓,說我是人渣,說我愛去哪兒去哪兒,就是他挺過意不去的,覺得把洋垃圾輸送到人家國家裡來了。你說,有當爹的跟孩子這麼說話的麼?你爹這麼跟你說話麼?”
這一點,我安慰不了王燦,我爹不光不會這麼跟我說話,反而是把我當成一個寶,不管到哪兒,跟誰都提,說我在北京當作家,我們家祖墳風水好,我爸把我高看得就差拿我去申遺了。
“可能我就是個人渣,我爸那點兒好的遺傳,當時接生的時候,肯定被護士當臍帶給剪了吧。”看我半天不說話,王燦默默地塞下最後一口餅,絕望地自我總結了一下。
看着終於不那麼歡樂小二逼的王燦,我覺得還挺不適應的,絞盡腦汁地想出一句話來安慰他:“我覺得吧,你現在這個階段,當你爹需要過程,當渣也需要過程。”
王燦擡頭看看我,反應半天,像是沒反應過來,但也沒再說話,只是呆呆地看着不遠處。不遠處的小路邊,老頭搬了把椅子,靜靜地坐在路旁,看着兒子會回來的方向,背影一動不動,像是可以花一下午的時間,用來等兒子回家的身影,在路的盡頭出現。
寫完了稿子,我們就離開了這個小小的加油站。路上的氣氛很沉默,王燦也不嘚瑟了,只是像海蔘一樣軟攤在車門邊,任由風夾雜着樹葉,把他的頭髮點綴得很斑斕。
我也沒心情安慰他,車開回公路入口時,路還堵着,上午離開時等在原地的車,一輛都沒少。主編給我的四個小時的時限很快就要到了,可我四周連個電線杆都沒有,更別提穩定的wifi網絡了。
就這樣,車上載着焦躁的我和喪屍一樣的王燦,又困了很久,久到我的心情從火急火燎順利過渡到了自暴自棄。這時電話響了,我的手一抖,以爲是主編又來催命,但電話那頭,卻是拉辛。
“程小姐!你現在安全嗎?你在哪兒?知道發生暴亂了嗎?”
聽到久違的拉辛的聲音,我心裡一暖。
“我挺安全的,現在被堵在路上了……”
“你是自己一個人嗎?一個人堵在路上嗎?”拉辛擔心地問。
“沒有,我和王燦在一塊兒呢,我們在奇特旺遇到的,他租了一輛車。我們堵在準備上公路的入口這裡了。”
“哦,你和他在一起啊,沒有問題吧?”
“沒事兒。”我看看身邊的王燦,他現在正困在自己的糟心事兒裡,沒能力添別人的火兒了。
“那這樣,程小姐,我們今天早上從博卡拉出發,本來準備去蘭吡尼的,但是也被困在路上了。我們準備晚上走夜路回博卡拉,你也來吧。暴亂到了天黑就會結束的,你快來,我們會合,從博卡拉坐飛機回加都,好嗎?
一起走最安全,一定要一起走。”
拉辛着急地說完這些話,聽得我很感動。雖然離開加都以後,我和他之間已經不存在任何的僱用關係了,但出了事兒,他還能惦記着我。
“好,我們本來就準備去博卡拉的,大家都在博卡拉嗎?”
“對,我們都在。快回來吧。”
這一句“快回來吧”,讓我恨不得現在就飛過暴亂現場,站到拉辛身邊,抱他一下。
掛斷電話,我轉身對王燦說,拉辛叫我們去博卡拉和他們會合。
王燦露出了一臉糾結的表情:“幹嗎非跟他會合啊?見了面兒又得打起來。”
我認真地盯着王燦,問他:“你真想做點兒什麼事兒,讓你爹對你高看點兒麼?”
王燦點點頭。
“好,那就先從話說出來以後能不捱打做起吧。”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
天色變暗後,路也真的通了,前方暴亂的鬥士們也都成羣結隊地往回走。我們按照拉辛的指示,重新上路了。
跟着一起上路的車並不多,九曲十八彎的山路上,沒有路燈,只有遠遠近近的車燈,右邊是朦朧的山壁,陰森森地聳立着,左邊就是懸崖,能聽到懸崖下的水流聲,但河面是一團漆黑。我們的司機一邊開一邊罵罵咧咧,轉彎的時候全憑直覺,一點提醒都沒有,沿着山崖邊就甩了過來。
進入山區後,氣溫驟降,風也越來越大,上午淋的雨本來就還沒幹透,現在被風一吹,從頭到腳泛起又冷又潮的溼氣。在寒冷的基礎上,我還害怕司機一個不留神,在某個轉角的地方衝下山去,當聽到上下牙打架的聲音從我右邊傳來時,我才意識到身邊的王燦和我一樣緊張。
“太他媽冷了。程天爽,你的衣服借我一件。”王燦打着結巴對我說。
我拽拽自己的短袖背心和牛仔短褲:“你是要上半身的,還是下半身的?”
“沒,沒跟你要你身上的。你行李裡有沒有衣服?我連件長袖都沒帶。”
凍得快要半身不遂的時候,我們終於把車停在路邊,從後備箱裡拿出行李,舉着手電,開始翻能往身上穿的衣服。王燦只有兩件短袖背心,一條運動褲,就算全穿身上,也於事無補。我的情況也差不多,來的時候,一是沒想過尼泊爾是海拔分佈不均勻的地區,有的地方是熱帶,有的地方又是高寒;二是沒想過會遇到暴亂,大晚上的還要在敞篷跑車裡兜風。
我們看着這堆衣服發呆,王燦從我的行李裡拎出一副手套,在我面前甩:“程天爽,這是什麼玩意兒啊?”
我想把手套搶過來,但沒成功。那副手套是一副很搞笑的手套,是我在加都逛泰米爾區的時候買的,用毛線織的連指手套,戴在手上以後,就成了兩條長相呆萌的蛇,手背上縫着蛇眼睛,虎口的位置就是蛇嘴,可以一張一合,總之是一副戴出門會被人當成神經病,但自己看到就會很開心的手套。
我看到這手套的時候,就想給我媽買回去,讓她按這個路子織着玩兒。我媽退休以後,每天在家從事編織工作,成天在街上溜達,看我們那個小城的當季流行款,自己琢磨着織,然後很有成就感地一批一批地給我往北京寄。我租的房子裡,有一個抽屜,是專門用來放我媽給我織的圍巾的,那些圍巾我一個禮拜換一條,都能讓我不重樣地圍上三五個冬天。我媽選的顏色,都是豔紅嫩粉,比較符合小城的審美觀,但在北京這座暗灰色的城市裡,圍起來總顯得有些扎眼。可就算是這樣,每個冬天最冷的時候,我都圍着她織的圍巾出門,不管它和我身上的衣服配不配。
王燦把手套掛在脖子上,重新看看我們的行李,然後點點頭:“我有辦法了。”
“什麼辦法?”
王燦沒說話,只是動手拎起箱子,稀里嘩啦地把我們的行李倒在了後車箱裡。
十五分鐘後,山路上出現了這樣的一輛車,車後座上的一對男女穿着層層疊疊的短袖衫,身上,各自蓋着一個行李箱,一個完全打開的行李箱。兩人就這麼哆哆嗦嗦地蜷縮在行李箱裡——這兩個人,就是我和王燦。王燦說的辦法,就是這個:蓋箱子禦寒。也只有他能想得出來。
每當司機往死裡轉彎時,我們身上的箱子就會撞在一起,王燦的鋁合金箱子就會發出一陣刺耳的摩擦聲,在死寂的山路上聽起來格外蕩氣迴腸。
縮在箱子裡發抖,看着手邊深不見底的懸崖,感受着腳底傳來的涼氣,風吹在臉上,感覺毛孔老化的速度都直逼160邁。天時地利人和,我終於死心塌地地感受到絕望了。
“王燦,”我看看整個身體都藏進了箱子裡,只露出一顆頭在外面的王燦,“我是怎麼混得這麼慘的啊?”
王燦勉強扭過頭看看我:“嗨,再撐幾個小時就到了,要不然你睡會兒。”
我焦躁地搖搖頭,精神高度緊張的我,除非現場拔出幾根腦神經,才能在這麼危險的山路上睡着。
“我說的不是現在有多慘。你看,四處漏風,路況危險,裝備不夠,還得安慰自己我不怕,我不冷,我不難受。其實和我在北京過的生活,也差不多。”
王燦看了我一會兒,身上掛着箱子,平行着往我這邊挪了挪:“我爸有一個朋友,我得叫他叔了,是一個導演。我特喜歡我這叔,因爲我覺得他活得就特明白,他有一句人生格言,經常跟我說,我覺得說得特別對,特別有內涵。我把這句名言送給你吧。”
我看着王燦,等着他的下半句。
“這句格言就是:別瞎折騰,沒什麼用。”
“什麼?”
“別瞎折騰,沒什麼用。每次我特喪特心煩的時候,一想起他這話,心裡就敞亮了。”
我匪夷所思地瞪着王燦:“這八個字也配叫人生格言啊?這也能點化了你?那你看見‘少生孩子多種樹’那種大橫幅,是不是還熱淚盈眶呢啊?這什麼導演啊,拍過什麼片兒啊?”
“你別侮辱我叔啊,我這叔叔特別有才華,你沒看過那個火腿腸廣告麼?就是他拍的!一羣火腿腸打架的那個,影史經典啊!”
如果焦灼感能用來取暖,我現在應該已經被烤得全身上下暖乎乎的了。我轉過頭,決定終止和王燦的這種無意義的人生談話,開始緊張地盯着前面的路寬。
突然,兩隻蛇形手出現在我面前——我的那副手套,不知道什麼時候被王燦戴上了。
王燦的左手開始一張一合:“天爽妹子,別焦躁了,怨念太大,容易招上髒東西喲。”
王燦的右手跟着說:“對呀,大姐,別瞎折騰,沒用。僧活,不就一個七日接着又一個七日嘛。”
我一把把這兩隻蛇形爪子撥拉開:“手套還給我!”
“借我戴會兒。哎,程天爽,我讓我這兩個小弟,給你唱首歌兒吧?”
“別,你再把狼從山裡招來。”
王燦根本不搭理我,把兩隻手擺好,左手的蛇張嘴說:“好!下面我們霸王蛇姬組合,給活不明白的程天爽小姐,獻上一曲經典老歌:《愛拼纔會贏》!”
我剛要出聲制止,王燦的兩隻手已經開始左右兩個聲道地唱起來了。
左手:“一時失志不免怨嘆。”
右手:“呦!呦!”
左手:“一時落魄不免膽寒。”
右手:“哦哦哦膽寒……”
我一把攥住那兩隻套在王燦手上的毛線蛇,然後瞪着幕後歌手王燦。
“閉嘴行不行?你凍得精神分裂了吧?”
王燦把手從我手裡掙脫出來:“不好聽?不應該啊,你聽我這閩南語發音,多準啊!我當年去新加坡玩兒,就憑這一首歌,愣是把那兒一老華僑給唱得鼻涕眼淚齊下……”
“你去一邊兒逗自己玩兒去,別出聲就行。”
王燦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兩隻手又演了起來。
左手:“怎麼辦?失敗了!”
右手:“咱換首抒情點兒的?”
左手:“走着!”
我還沒來得及捂住耳朵,王燦又代表兩隻毛線蛇唱起來了,這次的難度更高,還要反串女聲。
左手:“嗨嗨嗨——”
右手:“嗨嗨嗨——”
左手:“西湖美景——”
右手:“三月天哪——”
左手:“春雨如酒——”
右手:“柳如煙哪——”
唱到這兒,王燦還給兩隻手安排起了動作,變化起了隊形,毛線蛇開始在我眼前上下翻滾,歌聲還繼續着。
左手:“有緣千里來相會——”
右手:“無緣對面手難牽——”
左手:“十年修得同船渡——”
右手:“那個百年修得,滾牀單喲——”
我看着眼前兩隻毛線織成的蛇一唱一和,王燦唱得格外賣力,但歌聲確實慘絕人寰,山裡的動物們聽到了,估計都要集體遷徙到安全地帶。我的目光無處可躲,只好越過面前的怪異舞蹈場面,躲開這歌聲,擡頭仰天長嘆。剛下過雨,正颳着風的夜晚,天空顯得特別高,星星也都全體出動了,亮得密密麻麻,很耀眼。
王燦的歌聲持續了很久,那歌聲荒腔走板,一路裹着我們這輛孤零零的小車,和車上凍得哆哆嗦嗦的兩個人,闖過了一個又一個危險的急轉彎。一直到快要下山時,我的睡意終於洶涌而至,王燦也終於聲嘶力竭地睡着了。
馬上就要睡着時,我向身後的山脊看了看,總覺得王燦的歌聲,還在山深處的小路上,讓人心裂地迴響着,那聲音雖然討人嫌,卻也真的能讓人輕鬆那麼一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