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馬上就要進城的時候,路完全堵了,導遊下車去看了看,回來通知我們:博卡拉也有暴亂,和昨天公路上的暴亂不一樣,這裡的暴亂就在城裡,離我們很近。
我們仔細聽了聽,真的能聽到不遠處的口號聲,和稀稀拉拉的爆炸聲。我剛放鬆沒多久的肌肉,又全部收緊,進入了戰備狀態。雖然一路闖過來,但只是聽說暴亂,心裡沒把它看得太認真,沒想到現在,自己能離現場這麼近。
王燦這時又來精神了,抱着自己的箱子指手畫腳:“你看!爲什麼奇特旺那麼窮,就是因爲那邊兒的哥們兒實在是太懶了,連打羣架搞暴亂都惦記着中間休息吃頓飯。你看人家這邊兒,這麼早就起牀招呼上了!這纔對嘛……”
我屏蔽掉王燦的聲音,拿出手機給拉辛打電話。開着車在停車場一樣的城外轉了幾圈後,我們終於看見了在小山坡上席地而坐的拉辛、那姐她們,和李熱血。
看到幾天沒見的大家,我一愣,我一直以爲這幾天過得最苦的,我應該算是首當其衝。但看到席地而坐的這幾個人,居然人人臉上都是一副被虐過的殘樣。
李熱血看見我,一路小跑着向我衝了過來,站到我面前後,我仔細一看,嚇了一跳,小李同學不光是瘦了一點,黑了一些,臉上腿上居然還到處貼着創口貼,簡直像剛從傳銷組織放出來的一樣。
“你這是怎麼了啊?在哪兒受的傷啊?”
李熱血一臉的崩潰,吭吭哧哧半天,才憋出來一句:“程姐,我明白我男朋友爲什麼跟我分手了。”
我一愣:“啊?那跟你受傷有什麼關係啊?你靠自殘想明白的啊?”
李熱血搖搖頭:“程姐,我男朋友不是渾蛋,是我,問題出在我。”
“那也不至於自殘吧?你先告訴我傷是怎麼回事兒啊。”
等我和李熱血在山坡上坐下來的時候,李熱血結結巴巴地告訴了我這兩天她的經歷。
到了博卡拉以後,那姐她們就住進了博卡拉最有名的魚尾山莊,李熱血不想住在那兒,因爲裡面住的都是來度假的老頭老太太,酒店裡有一種夕陽紅的氣氛。
李熱血跟拉辛說,她想住在一個離雪山近一點兒的,充滿朝氣的酒店。拉辛拼命勸她,第一次出國,還是跟大部隊留在一起比較保險,但是沒勸住。在魚尾山莊住了一天後,李熱血被街上的一個小旅行社忽悠了,說可以帶她去住附近山上的薩郎科觀景酒店,又便宜又幽靜,打開窗就是雪山。
等被帶到這個“觀景酒店”後,李熱血纔開始覺得不對勁。一千多米高的山頂上,只有這一家旅館,確實很幽靜,能開車的路只通到半山腰,後面一大截路都要靠步行。
白天的時候遊客還很多,都是來山上看雪山的,但到了晚上,遊客們就都下山了,只剩下李熱血一個人,留在這旅館裡。旅館的房間還沒有廁所大,開門就是牀,天花板上還到處爬着壁虎。
在這裡住的第一個晚上,李熱血坐在山邊,伸出手,就能蓋住山腳下的一大片燈光。那片燈光是熱鬧的博卡拉城區,城裡肯定是歌舞昇平有酒有肉,但一個人晾在山頂上的李熱血,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片燈光亮了又滅,身邊只有牆上的壁虎一家三口做伴。
“那住一晚上,第二天下山不就得了麼?”
“其實第一天,我也沒想走。我覺得自己好像需要那麼一個環境,好好想想我和我男朋友的事兒,那地兒真挺適合想事兒的,特別與世隔絕。”
“哦,你就在山上想了一晚上,就想明白了?”
李熱血老老實實地搖搖頭:“沒有,其實第一天晚上我什麼都沒想明白,因爲我發現那旅館居然能上網,我就一直用手機刷微博來着。到了第二天,旅店裡住進來一個日本人,一個大哥,年紀看着有三十多了,揹着個吉他,長得特滄桑,一看就特有故事。我和這大哥聊得挺好的,到了晚上,我倆坐在山邊兒上,一邊喝啤酒,一邊聊。我問這大哥,你來尼泊爾多久了?大哥說來了半年了,我特別驚訝,問他,這地兒有這麼好嗎?結果大哥說,他是爲了躲日本的煩心事兒,所以來了尼泊爾,來了以後,發現這兒物價也低,也清淨,就不想走了。”
後來李熱血和大哥的啤酒越喝越多,大哥也跟李熱血掏了心窩子,說了自己是爲什麼事兒躲到尼泊爾來的。他在日本的時候,每天朝九晚五地上班,也有固定的女朋友,交往了有幾年了,兩個人也有結婚的打算。但是有一天,這大哥在公司捱了老闆一頓罵,心裡挺堵得慌,晚上回家以後,和女朋友吃完飯,一起開始看電視。電視上演的是日本的那種搞笑節目,女朋友一邊看一邊靠着大哥嘎嘎嘎地樂,越樂大哥越心煩。大哥也不知道自己在煩什麼,就是有點兒快繃不住了的感覺,第二天去上班的路上,他好像還覺得那種刺耳的笑聲在自己身邊響着。一個禮拜後,他逃到了尼泊爾,來之前還告訴女朋友,這趟旅行就是給自己放個假,很快就回去。但來了以後,他發現自己很難回去了,他不想回到每天早上七點擠電車上班,下了班陪老闆喝酒,回了家陪女朋友看搞笑節目的日子裡了。還是尼泊爾適合他,他可以讓自己的精神世界安全一點。
“雖然覺得他挺可憐的,但我覺得這麼做肯定不對。說跑就跑了,多不爺們兒啊。你要是不喜歡女朋友了,起碼得跟人家說明白,你一走走半年,算怎麼回事兒。而且,上班捱罵,下班應酬,男的不都得這樣嘛。別人不說,我爸,都這歲數了,不也是天天苦哈哈地上班賺錢養家,晚上回了家陪我媽看那種狗血家庭劇,有時候想看個足球,都得看我媽的臉色纔敢換臺呢,這麼多年了,也沒看我爸突然就跑了,找一地兒出家了呀。還說什麼‘保護精神世界’,其實就是變相逃避嘛。反正聽他發完牢騷,我就把自己想說的都說了,還告訴他,人生缺了什麼都行,就是不能缺勇氣。該承擔的承擔,該面對的面對,一受不了就躲起來,這事兒太不熱血了。我還是慘遭男友拋棄呢,可也沒想着就留在這兒不回去了呀。”
李熱血一股腦地把自己想說的說完了,大哥臉上還出現了很受用的表情,是不是完全聽懂了不知道,但點頭點得很用力,有種被說出心聲的感覺,還拍着李熱血的肩膀說了什麼“我們都是可憐的人,但我們的相遇很幸運”。
倆人的酒越喝越好,大哥拿出吉他,唱了幾首日本民謠,“在那麼高的山上,聽歌的感覺都不一樣,覺得自己跟死了似的,聽的都是天堂傳來的聲音,特別美,特別夢幻”。
大哥唱完歌以後,又鄭重地謝了李熱血一遍,謝謝她說了很多真實的話。喝得有點兒迷迷糊糊的李熱血伸手拍拍大哥的肩膀,開口說:“別客氣,你能想明白,我確實有功勞,對吧?”大哥拼命點頭,李熱血醉醺醺地衝着人家嘿嘿一樂:“那,現在輪到你做點兒什麼,讓我舒服一下,開心一下了吧?”
李熱血自己形容:“當時那大哥臉上就露出了很複雜的表情,愣了一會兒,臉紅着點了點頭。”
大哥點頭表示願意配合後,李熱血“噔噔噔”地跑回房間,過了一會兒又“噔噔噔”地跑了回來,在大哥身邊重新坐下,手上多了一個iPad。
大哥傻坐在那兒,看着李熱血打開網頁,四周響起了《海賊王》的片頭動畫音樂,李熱血笑眯眯地對大哥說:“你們日本的《海賊王》,我每週都追,這次出國正好趕上更新,我看不了國內的視頻網站,只能看Youtube上的。可是沒字幕我看不懂,急死我了。現在遇見你,真是老天爺幫我,來,幫我一句一句翻譯吧!說個大概就行。”
日本大哥當場愣在原地:“這就是你說的讓我幫你開心一下?”
李熱血點點頭:“啊。快點兒呀。”
我都能想到日本大哥當時的表情,一定是全身血液加速流動了三十秒,然後又瞬間凝固了,全身頓時擠滿了血塊兒,尤其是下半身。
“這大哥愣了一會兒,勉強幫我翻譯了兩句,後來就說太難了,他英語沒那麼好,臉色挺臭的就回房間了。我也沒覺得有什麼,就覺得日本人真奇怪,說翻臉就翻臉,咱們中國政府是得防着點兒他們。”
李熱血後來也回了房間,但過了不久,李熱血快睡着的時候,那大哥大概是酒勁兒上來了,開始站在門外敲李熱血的房門,嘴裡嘟嘟囔囔地大聲說着日語,時不時地說一兩句英文,英文的意思是:“開門!讓我們來做點兒真正能開心的事兒吧。”
聽着門外咄咄逼人的敲門聲,想到自己又是在這麼一座山上,李熱血開始害怕起來,這時再仔細想想剛剛大哥臉上的笑容,好像也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簡單。酒店的老闆住在頂樓,嚷嚷聲估計也聽不見。一陣心驚肉跳後,李熱血給男朋友打了個電話,這是出來這麼久,第一次聯繫他。
“男朋友居然在電話裡罵了我一頓,我能聽出他挺着急的,但他話說得太重了。他說我現在給他打電話有什麼用,人就堵在門口,離得這麼遠,他也想不出來該怎麼辦,又不是他出門打個車就能解決的問題。後來我就哭了,我說,雖然分手了,你也不至於這麼冷漠吧,你好歹安慰安慰我。我男朋友在電話那頭半天沒出聲兒,後來,他說了很長一段話,這段話讓我明白他爲什麼想跟我分手了。”
“他怎麼說的?”
“他說,你自己一個人決定住到山上的時候,沒想過後果麼?你跟一個陌生男人掏心掏肺的時候,憑什麼就把人家想得那麼單純呢。他說他和我在一起這麼久,一遇到事兒,都是我腦子一熱就往前衝,他在後面幫我跟別人解釋,我爲什麼那麼做。有好幾次,我也覺得自己好像表錯情了,被別人傷害了,但我都逼他安慰我,逼他跟我說,我沒做錯。他那天在電話裡說,他安慰不動我了。從我那次沒打招呼就獻血之後,他心疼大過生氣,但感覺最深的是,他實在承受不了了,他必須得撤。他知道我獻完血以後,會特自豪特驕傲,但這件事對他來說,就是因爲他遲到了,所以女朋友就跑去把血給抽了,這讓他覺得自己特別渾蛋。而且,大多數時候,我都讓他覺得自己特別渾蛋,我永遠是逞英雄的那個人,他永遠活得很窩囊很小人。他不想從自己女朋友身上,來找這種差距了。”
李熱血說話的工夫裡,山坡下,暴亂現場越來越混亂了。年輕人集結得越來越多,除了零星的幾個人揹着槍外,大多數人手上沒有拿武器,只是舉着大幅大幅的標語,不停地喊着口號。那些年輕人的臉上,寫着滿滿的躁動、張狂和無所畏懼。
“最後,他在電話裡對我說,我不想長
大沒關係,但總有一天,我必須得活到一個真實世界裡,那個世界不是我想象的那麼好。他沒有能力一直保護這樣的我,我也沒有能力永遠拒絕長大。我們都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怎麼爲人處世,怎麼趨利避害,這些能力,是我們必須掌握的。如果我一直拒絕面對它,總有一天,我會變成一個和別人格格不入、每天裝傻、自己騙自己的人。”
聽到這兒,李熱血默默地掛斷了電話。這時門外也沒聲音了,李熱血打開門縫看了看,日本人終於回了房間。李熱血立刻收拾行李,輕手輕腳地走過走廊,然後一路狂跑着下山。
離酒店有一段距離以後,李熱血才放慢了腳步,穿着拖鞋,拎着行李,一個人慢慢地往山下蹭。走了一段,後面突然有腳步聲傳了過來,嚇得李熱血摸着黑就往山下衝,腳下一滑,狠狠地摔了一跤,稀裡糊塗地連人帶行李就杵進了路邊的石頭堆裡。
腳步聲漸近,李熱血心裡想着這下完了,徹底栽在日本人手裡了,不知道回頭祖國會不會替她報了這筆血債,但擡頭一看,來的是店老闆。
老闆站在頂樓陽臺上洗衣服的時候,看到了拎着行李林沖夜奔的李熱血,於是趕緊追了出來,想看她到底要幹嗎。
後來,老闆陪着摔得一身是傷的李熱血走到了半山腰,打了幾個電話,叫來了一輛出租車,這才把李熱血從一個半夜三更的噩夢裡帶了出來。
“回到那姐她們住的酒店以後,我在廁所裡一邊洗傷口,一邊哭了一場。我明白我爲什麼一直不願意面對我男朋友說的那個真實的世界了,其實不是我瞧不起他的世界,也不是我覺得我能改變什麼,而是我懦弱,我怕疼,我怕我一走進來,就會摔得滿身是傷。我太害怕了,害怕得不敢面對,害怕得不願意長大,害怕拒絕別人,換來的場面不好看,也害怕別人說我不好,害怕自己變得複雜,變得不乾淨了。我希望每天都能過得像在幼兒園裡一樣。可是那天晚上,我終於明白,我得走出這一步了。”
李熱血說完以後,沉默了很久,男朋友後來有沒有再給她打電話,她沒有說。
山坡下的暴亂現場,氣氛越來越緊張。警察大批大批地坐着吉普車趕過來,救護車也開始停在不遠處,口號聲越來越響,已經開始有人舉着火把衝撞起來,有什麼東西燒着了,煙霧漸濃。
我身邊的山坡上是一片沉默,李熱血靜靜地坐着,一動不動,眼神很空洞。
不遠處,王燦正在百無聊賴地拔草,腳下的一片草地,都快要被他拔禿了。身後,那姐一羣人絮絮叨叨地大聲抱怨着什麼,好像是那姐在博卡拉買了一串佛珠,覺得價錢上自己被坑了,正發狠說着進了城就要去那店裡討公道。拉辛站在山坡上,背影緊繃地凝視着暴亂現場。
腳下的場面逐漸混亂起來,警察擋在暴亂人羣中間,身後的警車也都列隊不斷逼近,像是隨時會開火的狀態。有一羣年輕人開始寫橫幅,橫幅上寫着英文,高高舉着,在遊客羣裡穿行,像是要號召國際友人的支援,很多個橫幅上都寫着同樣的一句話:Fighting For The Dream(爲夢想而戰)。
我衝拉辛招招手,示意他過來。拉辛過來後,我問他:“這起暴亂到底是因爲什麼啊?怎麼陣勢搞得這麼大?”
拉辛在我身邊蹲下來:“在尼泊爾,我們以前是有國王的,但在2001年的時候,國王全家,都在舊皇宮裡被殺掉了,殺死他們的,是國王的兒子。到底原因是什麼,我們現在都不知道。有人說,是因爲國王的兒子愛上了敵人的女兒,國王不同意他們結婚,所以,他在6月6號那天,把自己的爸爸媽媽,妹妹,全都殺死了。那之後,這個國王的弟弟接管了我們的國家,但是大家不喜歡他,後來,我們就沒有國王了。之後,尼泊爾有了很多個政黨,大家都想當最厲害的人,所以就會一直打一直打。這一次,是因爲其中一個黨的領袖,被警察抓起來以後,就在監獄裡死了。他的支持者覺得,裡面有問題,一聽到消息,就都出來了。和他們打架的另外一批人,是那個領袖的反對者。”
“那這個領袖是因爲什麼被抓進去的啊?”
“他在去年的時候,就一直遊行、示威,想要給奇特旺山區的年輕人,爭取更多的工作機會。在尼泊爾,人人都夢想當警察,或者老師,因爲掙錢很多的。但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機會很小很小。”
我從山坡上站起來,看着腳下的一團混亂。而在我身後,山坡的不遠處,能遠眺到小城裡的景象,那景象卻是一派安詳。因爲道路封鎖,小城裡沒有一輛車經過,小孩們三三兩兩地在街上踢着球,狗趴在路中央曬着太陽,臨街的店鋪全都關着門,老人們坐在路邊,一動不動地看着暴亂的方向。
一個轉身的距離,隔開的就是兩個世界。我面前的世界毫無秩序感,年輕人揣着腎上腺素,不管不顧地上前去拼,去搶,去聲嘶力竭地喊,去不顧一切地毀壞,這過程裡不分對錯,只是必須去做。
而身後的那個世界,沒有時間感,那種寧靜是誤打誤撞中換來的假象,誰都不知道能維持多久,等遊客進城,店鋪全開,路上擠滿大巴車後,那寧靜會被瞬間撞散。
我不知道眼前的兩種尼泊爾,哪種更真實一點。一動一靜,都顯得那麼極端。這個國家雖然被神庇佑,但照樣有仇恨,有憤怒,有執念。
前方的公路上,有年輕人把一輛汽車點燃了,火光沖天,爆炸聲驚心動魄地響起來,燃燒的車輪滾向警察,大隊人馬跟在車輪後,向警察衝去,高舉的橫幅上,“Dream”這個單詞,被火苗襯得格外刺眼。
我們對面的山坡上,一羣歐美遊客和我們隔空對坐着。幾個尼泊爾小男孩舉着橫幅衝他們喊:“Fighting for the dream! Save our life!(爲夢想而戰!拯救我們的生命!)”
那些老外也真的三三兩兩地跟着一起喊了起來。
我們的視野裡,被“夢想”這個單詞佔得滿滿當當。這時,李熱血湊到我身邊:“程姐,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被問得一愣。
李熱血指着山坡下的那些標語:“他們的夢想,就是能打贏這一架,對吧?”
我的夢想……在漫天口號聲裡,我愣了那麼幾秒鐘。
“我現在還真沒什麼夢想。”
“人怎麼可能沒夢想啊?咱們小學的時候,不就開始寫那種《我有一個夢想》之類的作文了嗎?”
“哦,那種哪兒算啊。那要這麼說起來,我第一個夢想,你都猜不出來是什麼。”
“是什麼啊?”
“我小學的時候寫作文,別人寫的都是以後想當科學家、建築師什麼的,我寫的是,我想當個賣涼皮的。”
一邊的王燦聽到這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應該堅持你的夢想啊,天爽。”
我瞪了王燦一眼,向李熱血解釋:“我上小學的時候,學校門口有一個賣涼皮兒的,每天一下學,那賣涼皮兒的大嬸身邊,就擠着好多人。我特愛吃她做的涼皮兒,但是更愛看她給別人拌涼皮兒,那一套動作,簡直是行雲流水。左手一掀,右手就甩出一整張涼皮兒,啪的一聲,拋餅似的晾在菜板上,然後啪啪啪!手起刀落,涼皮兒就被切得又細又整齊,左手抓起來,抖一抖,往盆裡一扔,右手跟畫素描一樣,掃那麼三四下,辣椒蒜汁香油醋,就都落盆裡了,大嬸用筷子上下一拌,再往小碗裡一倒,臨遞給你之前,扔一小撮香菜,齊活兒!整個過程都用不了三十秒,等那一個小碗遞到你手裡的時候,你會覺得這大嬸就是全世界最牛逼的人,周圍全是仰視她的目光。所以我的第一個夢想,就是做這個大嬸,做一個賣涼皮兒的。”
“程天爽,你那稿子幹嗎不這麼寫啊?你要這麼寫,別人不敢說,反正我願意看。”
我再次瞪王燦一眼:“所以啊,夢想這種東西,就跟生日願望一樣,一年一變的。我小時候想當個賣涼皮兒的;上了初中以後,我都不好意思在路邊吃涼皮兒了,怕被自己喜歡的男孩看見;等上了高中,夢想就成了考上一個好大學。現實麼?還不算現實呢。等大學畢了業,我的夢想是三年內,在北京買套房,把我爸媽接過來。這夢想堅持了沒多久,我發現它不現實,所以就把它縮小再縮小,簡化成自己先在北京撐下來。撐到現在,我沒夢想了,我只敢說我還有願望。因爲願望破滅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是夢想破滅了,雖然是一回事兒,說出來,卻總讓人有那麼點兒接受不了。”
李熱血靜靜聽完,搖搖頭:“程姐,你太悲觀了,聽你說完,我都快沒有夢想了。”
“你的夢想是什麼?”
“我的夢想就是能一直像現在這麼活着,永遠別變。”
我一樂:“你這也不叫夢想,叫挑戰。成功了告訴我一聲。”
李熱血挫敗地想了想,起身往那姐那邊挪:“我去問問那姐她們的夢想是什麼。”
“別添亂了你,你問那姐能問出什麼來啊……”
因爲想攔住李熱血,說話聲稍微大了點兒,這話被那姐聽見了。
“哎小程,你這話說得不對啊,我也不是生下來就是家庭婦女的。”
我趕緊衝那姐抱歉地笑笑:“那姐,我沒那個意思。”
坐在那姐身邊,一個長得像女版臧天朔、我已經忘了她姓什麼的大姐插話說:“我們那姐年輕的時候,還寫過詩呢。”
我欽佩地點點頭:“了不起。”
那姐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心裡想什麼,我們這個歲數的女人,在你們這一代眼裡,基本上沒什麼奔頭了對吧?我女兒也這麼想我,她現在上高中,正是叛逆的時候,平時我管她,說你不要早戀,不要心思太花,該做的功課做做好,考不上大學你就完了,沒前程了。有一次把她說急了,她跟我說,媽媽,你不要活得這麼現實好不好?你看你現在有什麼前程啊?你平時要求我這個要求我那個,你幹嗎不把你自己的人生再發展一下?你還有夢想嗎?我看你沒有呀,你天天說自己拋頭顱灑熱血都是爲了這個家,只不過我和我爸沒把你當烈士看罷了。你自己都活得這麼累,我幹嗎向你看齊啊?別老拿過來人的那種口氣跟我聊人生啦。”
那姐周圍坐着的姐妹,都露出同仇敵愾的表情,女版臧天朔晃着大腦袋點頭:“也不知道現在這些小兔崽子是吃得太好了,還是活得太舒服了,我兒子也是,天天手機不離手,跟朋友一打起電話來就沒完沒了,可跟爹媽一句話都沒有。有時候我賤了吧唧地湊上去,說兒子啊跟媽聊聊,你知道我兒子說什麼?說咱們有代溝,沒有共同話題。我氣得一巴掌打在他後腦殼上:‘代溝個屁,你在我肚子裡的時候,怎麼不說咱倆有代溝讓我別生你!’這小子一邊跑一邊嚷,說
的話氣得我都甲亢了,他說我又沒託夢給你讓你生我,還說什麼我們人權平等,讓我別搶劫他的人生,你說這說的都是人話哦?”
一個瘦高個兒大姐接過話來:“我女兒有一次跟我說,她要去參加那種跳舞的選秀比賽,我說妞妞,你連自行車都騎不好,天生協調能力差,更別提跳舞了。妞妞說,媽,你怎麼能干涉我實現自己的夢想呢,我做得好做不好,起碼我都去做了,不像你,你看你現在只有打麻將的時候才兩眼放光,平時不都是在混日子,你好多次看電視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嘴還張着,還流口水。我當時心裡就憋着一句話,死活說不出來,我就想告訴她,我是從你這麼大活過來的,你說的這些夢想,你媽媽不是沒有過,比你年紀小的時候,我就想過當體操運動員,去北京,讓主席接見我,得國際大獎。你當我沒去實現我的夢想麼?我對自己下的狠心,比你們狠。你們現在成天嚷嚷着減肥,跟我說媽媽你再發現我吃巧克力就砍我的手。我們那時候減肥,不用跟別人放狠話,該吃飯的時候不吃,沒人給你留着,那是活生生地餓啊。爲了不讓自己發育得太快,拿白紗布裹着胸,一裹裹一年,就爲了讓自己看着像體操運動員一點。誰沒爲夢想,對自己下過狠手呢!”
女臧天朔聽完,湊上去摸了一把高個兒大姐的胸:“現在後悔吧……”
“去去去。”高個兒大姐把她用力推開。
一旁拋磚引玉,聽完大家抱怨的那姐,靜靜地點起了一根菸,煙霧一吐,眼睛一眯,有了點兒黑手黨老大的範兒:“所以,那天我女兒跟我說完這些話,我就告訴了她一句,我說丁曉琪,爲了避免你活到我這歲數,後悔自己說過的話,你媽我就告訴你一個道理,你愛聽不聽,聽了肯定沒錯。人都會變老,人也都會變俗,你要想一直活在十八歲,只能是十九歲前一天死了。所以,永遠不要在上山的路上,笑話那些下山的人,累得像條死狗一樣。明白麼?”
周圍的人,包括我,都一愣。
“我女兒嚇一跳,指着我說,媽,你怎麼這麼說話啦!我就衝她樂,跟她說,我這話怎麼了?你要是早生個二十幾年,跟我上同一個高中,我保證你見着我恨不得躲着走。”
那姐一羣人笑起來,女版臧天朔說:“真的,咱們上學的時候,咱四個人,真是挺厲害的哈!你記不記得咱們那時候老跟三班的孫麗斐她們鬥,有一次在水房裡,你要拿開水澆人家,還拿肥皂堵她的嘴,就因爲人家說你寫的詩像順口溜?”
那姐點頭:“什麼叫順口溜,押韻都不懂,咱們學校就她最俗了,天天把那堆破頭髮梳得跟雞毛撣子似的……哎最近孫麗斐幹嗎呢?你們知道麼?”
“離婚了。有一次逛商場的時候碰見她了,她說她不信邪,準備去韓國整容,回來找個二十歲的,氣死他前夫。還問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能打折。說話還是那麼遭人恨。”瘦高個兒的大姐通報了一下情況。
“又離啦?不是剛結嘛,她這是騙婚呢吧。不過上學的時候她就老是神神道道的,說算命的說她命犯桃花,一生坎坷,當時她還當好事兒說呢……”
“對對對!說自己就是紅顏薄命……”
那姐她們說話的聲音,漸漸變小了。
我隔着一點兒距離,看着那姐她們一羣人,眼神發亮,嘰嘰喳喳地說着過去的事,和過去的人。那一刻,我好像能看見年輕時的她們,從各自步入中年的身體裡蒸騰了出來,緊緊地圍在一起,手舞足蹈,神采飛揚。
這時,山坡下涌出一陣刺鼻的味道,接着濃霧就衝了上來——暴亂升級了,警察開始投擲催淚彈。濃霧裡能看到火光沖天,參加暴亂的年輕人抱着頭四散躲開。拉辛拽着我們往後退,雖然沒有人會衝上來傷害遊客,但還是要儘量躲在安全地帶。
我們看着山下的一團混亂,標語牌都被燒燬了,那些年輕人紛紛拽下口罩,用力喘息,口罩拽下後的一張張臉,原來都那麼年輕,那麼稚氣,看不出任何的窮兇極惡。
李熱血湊到我身邊:“程姐,你看。”她打開了一個手機的app軟件,叫“歷史上的今天”。
“每次有點兒什麼事我想不明白的時候,都會打開這個軟件,認真看一遍,看看歷史上的這一天,都發生過什麼大事。你看,1787年的今天,《唐璜》在布拉格首演。1969年的今天,兩臺計算機實現了互聯。1988年的今天,宇航員約翰格倫進入太空執行任務,雖然他已經七十七歲了……”
李熱血拿着手機,一行行地念着,然後擡頭看向我:“我每次看完這個軟件,腦子就立刻恢復成一根筋了。歷史上有那麼多人,在這一天,辦成了了不起的大事兒。我雖然不是個能成大事的人吧,但我也不想就這麼被困住,小心翼翼地活着,每天能記在這個軟件裡的我的一天,只有安全上下班。”
李熱血認真地看向我,透過她的瞳孔,我看見了從前的我。
“我們生活的那個世界是不太好,”我看着山下混亂的場面,“它沒那麼熱血,也不太乾淨,真的很無聊。因爲大家都忙着讓自己過得比別人幸福,沒時間變得有趣。但這就是真實的世界,你早晚要接受的。你可以堅持不變,但你的路會走得比別人辛苦一點,因爲你不配合,就會顯得刺眼。”
我回過頭,直視着李熱血乾淨的眼睛,和眼睛裡那個過去的我:“但是,不撞到頭破血流前,不想投降吧?”
過去的我,輕輕地點了點頭。“是啊。不想投降。”她這樣說。
王燦靜靜地站在我身邊,看着年輕人被荷槍實彈的警察們驅趕,前堵後追,兩撥對立的武裝分子已經分不出陣營,在國家機器面前,他們也只能混成一團。
“程天爽,你知道我的夢想是什麼嗎?”
王燦直愣愣地看着暴亂現場,眼神呆滯地開口問我。
“你的夢想不就是‘婚禮定在本週三,誰來誰是真朋友’麼?”我對王燦的這句婚禮文案一直記憶猶新。
王燦搖搖頭:“我跟你們不一樣,我的夢想從小到大,就沒變過。”
“是什麼啊?”
山坡下,男孩們一步步撤退,但還是有人衝進煙霧中,試着和警察衝撞。
王燦轉過身,衝我笑笑,然後開始脫衣服,我趕緊往後退:“哎哎哎,你幹嗎?”
王燦彎腰撿起山坡上的一根粗木棍,把衣服捲成一個團,綁在了木棍上,然後拿起那姐放在草坪上的打火機,開始點衣服。
“我的夢想就是,戰死沙場。”王燦很冷靜地說。
“什麼?”
我沒反應過來,王燦認真地衝我點點頭:“戰死沙場。”
王燦“噌”地就往山下衝去,腳步跌跌撞撞,跟舉聖火一樣舉着手裡的棍子,棍子上的衣服沒完全燒起來,只是一陣陣地冒着煙。
“王燦!你瘋啦?趕緊回來!”
王燦不管不顧地往山坡下跑着。
“你就算今天死這兒,你爸也只會更生氣!沒用!你還是回國再折騰吧!”我衝着王燦的背影喊。
王燦停下腳步,轉身看看我,臉上的笑都有點兒魔怔了:“去他媽的!”
王燦邁開步子跑下山,他手裡的火把終於點燃了。
事情發生得太快,其他人都愣在原地,沒反應過來。我身邊的李熱血看着王燦衝進了暴亂的人羣裡,她也站起來,拍拍屁股,“噌”地就往出躥。我一把拽住她的後脖領子:“你你你!你又幹嗎去?”
李熱血傻乎乎地看着我:“我不要變。別人看我刺眼,好過我看我自己刺眼。”
“知道你說什麼呢麼?”
“知道!我要讓今天變成李熱血的一天!”
李熱血用力一掙扎,從我手下跑了出去,一路追着王燦的腳步衝下了山。
我在原地急得直蹦,拉辛從嚇傻了的狀態中恢復過來,一路嚷着尼泊爾語,追着兩人就從我身邊跑了下去。
山坡上只剩我和那姐她們,我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的身影衝進煙霧瀰漫的暴亂現場,變成三個小黑點,時隱時現。
“那,那姐,怎麼辦?”
那姐站起來,吐出一口煙,沉默了兩秒鐘,夾着菸頭的手向旁邊一伸,女版臧天朔就遞上來一個礦泉水瓶,那姐動作瀟灑地把菸頭彈進了瓶子裡。
“咱們也下山!”
“啊?”我愣在原地。
那姐一派慢條斯理:“煩死我了,自己的內部矛盾,困我們這麼半天,演給誰看啊?老孃我還急着進城退我那串佛珠呢!”
那個十幾歲的大姐頭,附身於中年那姐的身體裡,替她發話了。
我很難形容出之後的情形有多混亂。反應機制徹底失效的我,心驚膽戰地跟在那姐她們屁股後面下了山。在刺耳的吶喊和刺鼻的濃煙雙重包圍下,我只能看見王燦正舉着火把衝到警察面前大聲嚷嚷着什麼,李熱血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跑亂喊,那姐率領她的姐妹團,不管不顧地徑直往城裡的方向走着,走得那叫一個目不斜視,氣宇軒昂。守在城門口的一羣暴亂分子表情驚愕,根本不敢上前,因爲實在摸不清楚這幾位大姐的路數和狀況。
我站在原地,毫無方向感,只是惦記着李熱血和王燦的安全。我努力向他們的方向跑去,但身邊跑着的人羣把我撞來撞去,我都覺得自己可能馬上就要成爲這場暴亂裡最先倒下的那個人。
這時,不遠處響起了汽車的鳴笛聲,隔着煙霧,影影綽綽,一輛中巴車向我們的方向開了過來。中巴車卷着濃煙,離我們越來越近。衝進混亂中心時,拉辛從車門裡探出身:“快上車!我們走!”
那姐她們和我率先上了車,然後我們一路左躲右閃,衝到人羣裡,那姐一把摟住正跟着別人喊口號的李熱血,攔腰把她撈了上來。車又開到警察周圍,我和拉辛拽着王燦的胳膊,硬生生地把他從警察面前拖走,死命把他拽上了車。
“我還沒跟他們丫講明白呢!”王燦上車以後還嚷嚷。
“閉嘴吧你,你知道你自己一直在說中文麼?”我一把把他按在座位上。
中巴車不管不顧地往城裡衝去,車速還是不敢太快,因爲不時會有人衝到車前,用螳螂奮臂的狀態試圖阻止我們,但過了不久,前面的路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這時我纔敢回頭,向身後的戰場上看看。神奇的是,我們這羣中國人,居然殺出了一條進城的血路,證據就是:剛剛那羣悠哉遊哉地坐在山坡上曬太陽的外國遊客,正跟在我們的車後,在我們闖出來的路上齊刷刷地跑着。
車越開越快。身後,那羣警察和暴亂的年輕人,都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着我們離開的方向,和車後的大隊人馬。催淚彈的煙霧漸漸散開,這場暴亂,像是被暫停了一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