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燈悠悠飛向遠處,如星辰將夜色點亮。
陸曈仰頭看着,直到身側買賣燈的小販叫住她。
“姑娘,喜歡浮燈?要不要帶一盞走?”裹着羊皮襖的老闆笑着張羅,“咱這什麼款式都有,您可以慢慢兒挑!”
陸曈回過神來,正想拒絕,身側忽有人聲先她一步開口:“好啊。”
陸曈回頭,對上的就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裴雲暎?
這人今日穿了件深紅團窠對鷹紋錦袍,越發的身姿如鬆,儀表非凡,不似穿公服時那般鋒芒畢露,更像那些出門夜遊的貴公子,豔色動人。
陸曈退後一步,道:“裴大人?”
小攤上擺着各式各樣浮燈,裴雲暎隨手拿起一盞,玩笑般開口:“沒想到陸大夫也會來觀燈,我以爲你對這些不感興趣。”
“偶爾爲之,不如裴大人平時有閒。”陸曈不冷不熱回道。
賣燈老闆見裴雲暎衣飾不凡,笑得越發熱情,連帶着對陸曈的稱呼都變了:“小姐,今夜元宵,咱們小攤湊熱鬧。三支箭,您要是射中那個——”他一指對面:“就送您一盞花燈!”
陸曈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這小攤原本就是在坊市中搭了個小綵棚,棚裡棚外上上下下都掛滿各式花燈,而綵棚裡頭的牆上,則懸了一幅紅底黑字,是個寫的圓潤巨大的“福”字。在她手邊,擺着一隻漆黑油亮的牛角弓,箭羽綴了大團大團的紅色彩帶,一眼看去,喜氣洋洋。
“討個好兆頭!”
老闆又看向裴雲暎:“小姐喜歡燈,這位公子一看就箭術不凡,幫小姐贏一盞吧!”
裴雲暎挑了挑眉,才接過對方手裡長弓,冷不防手一空,陸曈將他手裡長弓奪走了。
“我自己來。”她道。
裴雲暎一頓。
因他二人姿容出色,方纔停留在此,已引了不少人注目。本以爲裴雲暎會幫陸曈射箭贏燈,沒想到陸曈取了弓箭要自己上。一時間不少人駐足圍觀,瞧着陸曈動作。
陸曈舉起弓箭。
牛角弓很沉很大,瘦弱女子拿起來,看起來有種異樣的違和,簡直要讓人擔心她那纖細的手臂會不會被這弓壓折了。
持弓的動作看起來稍顯吃力,搭箭的手勢也不算熟練,裴雲暎看了片刻,上前握住她手臂:“別晃。”
陸曈愣了一下。
有清冽的氣息從頭頂傳來,他距離分寸保持得極好,動作不輕不重,只從身後虛虛扶着她,替她調整着持箭的姿勢。
陸曈擡頭,能看見對方漂亮的下頷,他的手臂從背後伸過來,環住她肩頭,像是若即若離的懷抱。
還是太過親密。
陸曈微微蹙眉,搭着弓箭的手一鬆。
“嗖——”
離弦之箭疾奔而去,斜斜射中“福”字邊緣,綵帶落於旁邊。
四面響起人羣的惋惜聲:“哎唷,沒射中!”
“還是不行啊。”
裴雲暎目光動了動,有些詫異地看向陸曈。
陸曈望着射歪了的箭矢,眼底掠過一絲失望。
沒中。
說起來,她並不是第一次拉弓。
當年在落梅峰上,芸娘做藥需要屍體,陸曈時不時得去亂墳崗走動。有一次在那裡見到了一具被狼咬死的殘屍,大概是進山捕獵被雪困住的獵戶,身子已經被吃空了,周圍散落了一地的捕獸夾,還有一把裂開的弓箭。
陸曈把屍體埋了,弓箭帶回去用線重新纏好,想着能用弓箭捕獵一些狐狸兔子存作乾糧,不過一次也沒打中——山裡的動物跑得太快,她箭術還沒有高明到哪裡去。
但隔三差五拿弓箭練手,多少也練出了些手感。只是後來那弓箭在幾年後還是斷開,用再多的線也無濟於事,陸曈便將弓箭收起來,後來芸娘入葬時,一同埋在了落梅峰上。
時隔幾年,再次拉弓,到底手生。
周圍有看熱鬧的男子起鬨:“小娘子,別白費箭了,快把弓箭讓出來,讓你情郎給你贏一盞啊!”
“就是就是!”
裴雲暎神色微頓,冷淡地看了起鬨人一眼。
陸曈卻並不在意,擡手拿起第二支箭。
這一次她持弓的動作就要比第一次熟練許多,看起來不那麼生澀了。裴雲暎微微後退一步,沒再如方纔一般握住她的手臂指點,陸曈緊緊盯着遠處的“福”字,再次鬆手。
“嗖——”
箭矢飛了出去。
“就差一點兒!”身側圍觀的人羣一拍大腿,懊惱得彷彿射偏了的是自己,“都靠近字了,真可惜!”
陸曈倒是面色如常。
賣燈小販笑呵呵地拿起第三支箭遞給陸曈:“小姐彆氣餒,不要緊,咱們還有一支,這回可要看準了射!”
裴雲暎抱胸倚着柱子,含笑看着陸曈將這最後一支箭搭於長弓上。
四周漸漸靜寂下來,周圍看熱鬧的人羣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一開始見這女子單薄柔弱,還以爲她連弓箭都拿不起來,誰知連射兩次,皆是出乎人意料。
陸曈搭好弓箭,前面棚裡掛着的那個“福”字紅彤彤,喜洋洋的,在周圍斑斕燈色裡有一種模糊的熱鬧。
她凝神注視着那團熱鬧,猛地拉弓——
綴了紅纓的箭矢像只拖長了尾巴的紅喜鵲,雀躍地衝向終點。
準確無誤地正中紅心!
周圍人羣頓時爆發一陣叫好聲!
連賣燈老闆都對這看似嬌弱的年輕姑娘刮目相看:“姑娘好箭術!”
陸曈放下手中弓箭,裴雲暎走到她身側,側頭瞧她,道:“力氣真大,怎麼練的?”
那張牛角弓並不輕巧,尋常男子拉弓也需要用點力氣。方纔看熱鬧的人多,此刻歡呼的人多,也正是因爲陸曈看起來過於羸弱,沒人會相信她能拉得動。
但她偏偏就拉動了。
“殺人埋屍練的。”陸曈一本正經地回答。
裴雲暎:“……”
他打量陸曈一眼,並不在意她方纔的胡說八道,只問:“三次就射中,你之前就會?”
要說陸曈是什麼步射天才,一見就會,確實有些太勉強了些。
陸曈轉頭看向他,微微一笑:“我也沒說我不會。”
“……”
他難得噎住了。
不知爲何,瞧見裴雲暎吃癟的模樣,陸曈心情莫名變好了一些。
要說是這人自己眼高於頂,輕視旁人,覺得她拉不開弓,偏要好爲人師主動“指導”。可要知道她雖然不是什麼百步穿楊的神射手,普通拉弓射箭卻也還勉強,畢竟福字就在牆上,不似山中獵物會跑會跳。
捕獵死物,比活物簡單得多。
“小姐射中福字,來挑一盞燈吧!”身畔小販的聲音打斷陸曈思緒,她擡眼往前看去。
小攤棚裡棚外掛滿各式各樣的花燈,紗綢的、龍鳳的、牡丹花的、白兔的……夜色下異常奪目。看得人眼花繚亂。
陸曈的目光落在一處,而後接過攤主手中的竹竿,朝着上頭掛着的燈叢中挑去。
攤主一看就笑了:“小姐好眼光,蝴蝶燈就剩這麼一盞了,剛好給您帶回家!”
懸掛在高處的蝴蝶燈做成只粉色蝴蝶模樣,外罩一層薄紗,紗布上以金粉描摹彩繪,格外引人注目。
陸曈手中竹竿輕巧越過蝴蝶翅膀,卻把旁邊那盞燈挑了下來。
小販一呆。
裴雲暎微微揚眉。
半晌,攤主遲疑地看向陸曈:“小姐,您是不是挑錯了?”
陸曈把竹竿前端勾着的蟾蜍燈取下來提在手裡,道:“沒挑錯,我就喜歡蛤蟆。”
提在她手中的蟾蜍燈通體黃綠,因做得太過逼真巨大,連蟾蜍皮上的褶皺都纖毫畢現,實在看起來與美人不搭。
偏美人不以爲意,看起來對手中的“醜蛤蟆”格外滿意。
小販一言難盡地看着陸曈,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小姐眼光獨特,與常人真是不同。”陸曈提着燈,對攤主點頭,就要離開。那攤主卻手一伸攔住陸曈去路,道:“小姐,您還沒付錢呢!”
陸曈怔了怔,蹙眉問:“你不是說,射中福字就送一盞燈麼?”
“是的呀!這燈不要錢,可射箭要錢嘛!”攤主一指棚裡。
陸曈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燈棚裡擺放箭矢的大紅箭筒上,果然寫着一行小字,並不比螞蟻大多少的字,用淡粉的彩墨寫着:“一箭三十文——”
陸曈一時無言。
這字寫得如此隱蔽,鬼才能看清楚。
身側似乎有人發出一聲輕笑,陸曈側首,就見裴雲暎別過臉,肩頭微微聳動。
是在笑話她上當吃虧?
陸曈氣悶不已。
她出門時,銀錢都在銀箏身上,她自己也並沒有打算買什麼東西,誰知道會在這裡栽跟頭。
手中那盞紙糊的醜蛤蟆突然變得重逾千斤,面對小販仍舊熱情的殷切模樣,陸曈僵了片刻,把花燈往對面人手中一塞:“我不要了。”
“哎?”
小販正要開口,又伸來一隻手,在燈棚木桌上放下一錠碎銀,裴雲暎笑道:“給我吧。”
這銀子可遠遠超過一盞燈的價錢,小販頓時笑眯了眼,把蟾蜍燈遞給裴雲暎:“好嘞!公子小姐拿好燈,點了咱家的燈啊,來年吉祥如意、鴻運當頭!”
陸曈:“……”
收了銀兩,攤主便轉身招呼別的客人去了,陸曈站在燈棚前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盯着裴雲暎手中蟾蜍燈,只覺今夜在這燈棚前停留的片刻,實在是很不應該。
裴雲暎瞧着她難看臉色,有點好笑:“陸大夫聰慧過人,怎麼總在這種事上受騙?”
上次在清河街祿元典當行也是,一根成色不佳的花簪,輕輕鬆鬆就被人敲了竹槓。
陸曈只覺得面前這人忍笑的模樣刺眼極了,拋下一句:“是盛京人太會做生意了。”
轉身就走。
明明說好燈不要錢,誰知射箭會要錢,將字寫得那樣小,分明就是騙人上當。果然古語說貪小便宜吃大虧,盛京人做起生意來,一個比一個狡詐。
身後傳來一聲輕笑,裴雲暎幾步追上,把那盞蟾蜍燈塞到她手中。
陸曈皺眉:“殿帥付銀子的燈,給我做什麼?”
“春試在即,蟾宮折桂的兆頭,我可不敢要。”他悠悠道。
蟾宮折桂?春試?
陸曈心中一動。
蟾蜍燈的確有“蟾宮折桂”的美意,裴雲暎以爲自己是因爲即將到來的春試才挑了蛤蟆燈,陸曈也沒糾正他的誤會。
手上握着的蟾蜍燈在夜色裡發出幽綠淡光,陸曈默了默,開口:“等下見到銀箏,我會把燈籠錢還給殿帥的。”
“不用見外,算我提前送你的春試賀禮。”
賀禮?
裴雲暎的語氣如此自然,陸曈忍不住擡眼朝他看去。
街市花燈如晝,四處燈火幢幢,裴雲暎隨着人流不緊不慢地往前走去,彷彿剛剛的話只是隨口所出,並未放在心上。
但陸曈卻忍不住深思。
那一日除夕夜,他二人在焰火下的醫館中圖窮匕見,裴雲暎已知悉她上京來的目的。或許是一時的惻隱,或許是他有別的目的。但有一點陸曈很清楚,自己要對付的是太師府,甚至更高地位的人。
裴雲暎或許會可憐她,但絕不會在這件事上出手相助。
那他這是爲何?
因爲可憐?
處在高位上的人施捨的那一點點無用的同情心,像是人看見路邊可憐的流浪貓狗偶爾的駐足。人會給流浪貓狗施捨食物,卻不會在意流浪貓在想什麼。因此這駐足並不會讓人感到欣慰,只會讓人更厭惡這不對等的、居高臨下的恩賜。
“裴大人。”她忽然道。
“怎麼?”
“日後還是多注意自己舉止吧,你總是這樣,會讓我誤會。”
他有些莫名:“誤會什麼?”
“誤會大人想幫我。”
裴雲暎一怔。
他停步,垂眸看去,對上的就是陸曈平靜的目光。
話語是暗示的、柔和的、甚至是有些討好的。
然而她的眼神卻滿含譏誚。
像是刻意要戳破其樂融融的假象,令彼此都不得不直面對方的虛僞、彼此的距離。
兩街綿延的花燈從高處在地上投下斑斕的光影。他站在華光下,是天才英特、亮拔不羣的高門世子,而她站在陰影裡,是使心用性、劍戟森森的卑賤平人。
光與影,雲與泥,貴族與平民。
他是要往更高處去的人,而她卻一心想將高處的人拽下來踩進泥裡。
背道而馳之人,從來都不是一路,也註定做不成朋友。
風從河岸吹來,帶起清夜的寒冷。許是他們在這裡停留的時間長了些,吸引了四周小販的注意。
幾個扎着雙鬟的紅衫裙小姑娘推着個竹架子從人流中穿梭出來,竹架子前後都掛了個梅紅鏤金的小燈毬兒,幾個小姑娘邊拍鼓邊叫賣:“菩提葉、蜂兒、雪柳、金蛾兒——”
陸曈回過神來。
這是賣女子頭飾的遊車。
盛京燈市上常有賣這些頭飾的,什麼白絹梅花、烏金紙裁的蝴蝶、紙做的雪柳、菩提葉一類。無論貴族還是平人,這樣的盛日裡,婦人總要打扮得嬌俏美麗。
紅衣小姑娘推車至陸曈身邊,仰頭望着她脆生生笑道:“姐姐,買朵蛾兒吧!”
那些烏金紙剪的蛾兒顫巍巍插在堆滿鮮花的竹架子上,金花枝葉中,紫豔紛翻,格外引人注目。
陸曈搖了搖頭,拒絕了。
小姑娘有些失望,推着竹架子離去了。
裴雲暎低頭看了身側人一眼。
陸曈提着燈籠,沉默地越過那些花團錦簇繼續朝前走去。或許是今日燈夕,她的髮髻梳得比平日精緻一些,那些細小的髮辮順着長髮一起垂落至肩頭,絨絨白花綴在其中,襯得女子膚色晶瑩如玉,手中蟾蜍燈發出青碧幽光,像那些古廟壁畫中的少女。
美麗但孤獨。
裴雲暎的目光在她發頂上那些雪白絨花上停留一瞬,突然開口:“新年了,戴白色不吉利。”
避開了剛纔那個話頭。
陸曈奇怪地看他一眼,不明白他爲何突然說這個。
裴雲暎淡道:“我以爲你會戴那對金蛺蝶。”
她恍然。
原是爲了這個。
那對金蛺蝶還躺在醫館抽屜的盒子裡,自除夕夜後,陸曈甚至都沒打開過一次。她本來就沒心思梳頭打扮,更何況這還是裴雲暎送的。
陸曈頷首:“多謝殿帥好意,不過金飾不適合我,之後我會讓人把東西還給殿帥。”
有些東西是不能收的,世上沒有不要銀子的午飯,這個道理,方纔賣蟾蜍燈的小販已經教過她了。
“不用,”他轉過臉,“送出去的禮物沒有收回來的道理。”
陸曈很堅持:“我不習慣收人禮物,”頓了頓,又補充道:“像欠債。”
“那就當欠債。”年輕人微笑,“我是你的債主。”
陸曈哽住。
這人像是完全沒察覺她的刻意疏離與防備,隨性友善一如既往,從旁人眼裡看去,或許會覺得這位殿前司指揮使脾氣好得過分。
陸曈想了一會兒,決定作罷。反正隔段時間裴雲姝的人也要上門來取寶珠的藥。他們是姐弟,裴雲暎不收,就直接送到裴雲姝手中也是一樣的。
借債經商,賣田還債。盛京人如此會做生意,還是不要欠人情爲好。
尤其是裴雲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