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95章 主僕

十五的月團總是香甜。

漆黑刑房裡,蓬頭垢面的囚犯縮在角落,啃着手裡半塊生黴的月團。

範正廉被關進刑牢已近一月,這一月裡,他由清名廣播、高高在上的青天大老爺淪爲人人唾棄階下囚。每日吃不好睡不好,在刑房中與老鼠臭蟲爲伍,連半塊生黴月團都是奢侈。

他每日聽那些獄卒閒談,得知貢舉舞弊一案至今,禮部上下震盪,天子怒逾雷霆,朝野裡裡外外查清一批官員私下賣官鬻爵,事已至此,他這個審刑院詳斷官多半也凶多吉少。甚至許是因爲他原先將清名擡得太高,以至於東窗事發時,纔會引得衆怒難平。

範家上下連同女眷皆被牽連,往日討好交往的權貴忙着明哲保身,他在這牢中呆了多日,起先還念着許有人能幫忙搭救一把,可直到渾身上下能送獄卒的金玉都已被蒐羅乾淨,也不見一個人前來探往。

官場就是人走茶涼。範正廉嚼着嘴裡的月團,恨恨地想。

正想着,暗處傳來人的腳步聲。那個總將眼睛望向天上的獄卒站在牢門,滿臉不耐:“說好了一炷香,快點!”

他身後的人“嗯”了一聲,待獄卒走後,才露出一張熟悉的臉。

“祁川?”範正廉驚訝。

“是我,大人。”

燈火下,男子半張臉陷在黑暗裡,看不清楚神情,語氣是一如既往的木訥。

然而這木訥在眼下孤立無援的範正廉眼中,立刻便成了親切。

範正廉一把抓住鐵柵欄,幾乎要將臉全部貼上去,激動道:“你怎麼來了?”

他沒想到還能再見到祁川,他如今戴罪之身,身邊所有奴僕手下理應被牽連,他以爲祁川也身陷囹圄,未曾想他居然好端端站在眼前。

範正廉遲疑道:“你……沒被爲難?”

祁川搖頭:“小的只是錄事,他們沒在我身上查出什麼。”

他這麼一說,範正廉適才記起。自打他回到盛京赴任審刑院,刻意壓着祁川官職不讓他升遷,一介小小錄事,的確不易被人放在眼裡。

祁川沒說什麼,只從身後的食籃裡端出幾碟酒菜,從欄縫中遞給範正廉,道:“小的知道大人這些日受苦了,小的無用,幫不上忙,就帶了點吃的過來。”

範正廉看了看祁川,又看了看他遞來的燒鵝,不知爲何,心中突然生出幾分感慨。

他在這獄中許久,一月間看遍人情冷暖。落井下石的、乘人之危的,趁火打劫的,到最後雪中送炭,願意冒險來看他的,竟是這個他不怎麼看在眼裡的奴僕。

原先打壓他的那頂錄事官帽,眼下倒令他難得生出幾分無地自容之感。

祁川默默倒酒給他,範正廉接過來,忽地苦笑一聲,說:“小川,落到這個地步,也只有你願意來看我了。”

“小川”這個稱呼太過久遠,祁川愣了一下,過了好半天才低聲道:“大人對小的有恩,小人感激不盡。”

範正廉嘆了口氣。

其實他與祁川自幼長在一起,主僕情誼絕非尋常可比。當初祁川想要進族學唸書,秦家家貧,秦父不願出銀,更罵他不知天高地厚,是範正廉說服範母出了祁川那份束脩,帶他一起進了書院。

書院中不乏富家子弟,見祁川出身低賤肆意欺辱,範正廉幫忙護着。而祁川也會偷偷幫範正廉抄習功課,那時候感激是真心,袒護也是真心。

只是人與人間,貴賤早已註定,祁川忠心耿耿、聰明伶俐,可惜卻是賤奴之子,令人遺憾。

範正廉問:“外頭現在怎麼樣?”

“禮部應當沒有迴旋餘地了,御史臺對此案十分看重,老夫人和夫人那頭小的已打點過,會好過一些。”

範正廉點頭,又左右看了一下,忽地招祁川上前,低聲對他道:“你幫我做件事。”

祁川一怔。

“你偷偷去一趟太師府,想辦法給太師傳個話,就說我有一樣東西要獻給太師,還請太師相助。”

祁川遲疑:“這……”

範正廉神秘一笑,“雖我落到如今田地,全身而退是不可能,但這案子如何判,其中尚有餘地。你沒身在官場不知道,救我對那些大人物來說,也不過是一句話的事。”

“太師府,是我範正廉最後的靠山。”

他往後退了一步,喝一口熱酒,一雙眼在昏暗囚牢中灼灼發亮。

當初他把姓陸的那個小子處理乾淨,送了太師府一個人情,可也卻不忘給自己留一手。那小子的信,他沒有呈給太師府,而是自己私自扣了下來。

這東西用不好是催命符,但用好了,也能救命。

如今他已窮途末路,橫豎都是一死,不如先奮力一搏,之後種種,再容細想。

祁川還想說什麼,外頭傳來獄卒催促聲:“到時間了——”

範正廉看外面一眼,對祁川道:“去吧,別忘了我說的話。”

他應一聲,把空食籃裝起來帶走,要走時,又被範正廉叫住。

“小川,”範正廉沒敢看祁川的眼睛,語氣愧疚,“這些年,是我對不住你。”

祁川身子一震,沒說什麼,快步出去了。

待出了門,他又往獄卒手裡塞了一塊碎銀,獄卒掂了掂,臉色好看了些,看他一眼,“你倒是個忠僕,都這田地了還來探監。”

“忠僕”二字,從前聽着不覺什麼,如今聽着倒覺幾分刺耳,祁川悶頭出了刑獄司大門,外頭颳起大風。

風颳在臉上刀子似的疼,他漫無目的地走着,想到方纔範正廉囑咐他去太師府的事,心亂如麻。

範正廉要去請太師府這張最後底牌,試圖絕境翻身。然而祁川知道,如今外頭的情況比範正廉想得還要糟糕。

這幾日,無論他走到哪裡,幾乎都能聽到有人談論貢舉舞弊案。上頭決定徹查,甚至有消息說,要倒查往年下場中人有無作弊過往。

他做賊心虛,便如驚弓之鳥,夢裡都是差人拿他的場景。

一旦倒查,查到範正廉頭上,就會連帶着查出他自己,九兒年紀還小,若有這樣一個父親,這輩子也就毀了。

其實自範正廉入獄後,也有其他人找到他,範正廉當官這些年樹敵不少,他若投奔他人,便要拿範正廉做投名狀。

不知爲何,他又想起仁心醫館那個醫女說過的話來。“船快沉了,不趕緊先逃嗎?”

祁川的腳步一頓。

昏暗牢獄中,範正廉不知是幡然醒悟還是怎的,叫他一聲“小川”,對他說“對不住”。

如若是從前,他們或許會冰釋前嫌,共患難的人感情總要比旁人親厚。畢竟那些年,他是真切感激過範正廉,發誓要效忠他一生。

偏偏是現在。

可惜是現在。

人情若比初相識,到底終無怨恨心。這句道歉來得太遲,而主僕間嫌隙已生。

船快沉了,聰明的人總是先逃離,他不想跟着這艘船一起沉下去,便要另謀生路,不惜一切代價。

哪怕是拿昔日恩人做墊腳石。

冷風吹來,吹得身上泛冷,祁川定了定神,握緊手中食籃,快步走入熙攘人流中。

……

盛京的風一日冷過一日,展眼九月,露氣寒冷,北地鴻雁開始南飛。

鴻雁掠過盛京貴族家府邸,卻把市井中閒趣佚事傳得滿城皆知。

兩日前,一則消息悄無聲息在市井中流傳開來,說是因貢舉舞弊案入獄的罪臣範正廉與當今太師府上淵源匪淺。如今一朝出事,範正廉在獄中四處收買獄卒請人幫忙給太師府帶話,求戚太師出手相助。

這消息無憑無據,且着實荒謬,一開始衆人都當是哪個殺千刀的胡亂生謠,畢竟一個審刑院詳斷官,一個權傾朝野的當朝太師,平日也不見往來,八杆子也打不着一處。說起來,還算範家高攀。

但這消息傳得實在有鼻子有眼,還有人說曾在幾年前見過太師府馬車在範家門口停留,漸漸的,流言越傳越甚,說範正廉本就是戚太師手下人,勾結禮部舞弊,正是因爲太師府暗中授意。畢竟科場一旦爲掌控,即是掌握樑朝半個朝野。若有求官仕途者,通過範正廉之手以重賄獻之,方得榮華富貴。

這流言傳過了內外諸司,傳過東樓街巷,越過御史臺傳到皇帝案頭,自然也傳到了朱雀門頭的太師府上。

太師府庭院中,池塘假山處,池中魚羣漫遊,金盔、墨眼、錦被、梅花片……一眼望去,水中金霞粼粼,淙淙成韻。

當今朝中文臣最愛養鶴賞魚,樑朝上下清流雅士紛紛效仿,常在庭齋中豢養此物。然而旁人府中魚鶴哪有太師府中珍奇,若論起來,還是太師府庭中珍禽更勝一籌。

正是午後,有人穿過池邊長廊,一路疾行,低頭進了池邊不遠的茶室。

茶室內,案上砂壺飾以雕花,有人正手捧古卷,臨窗小憩。皁色鶴氅鬆鬆攏在他身,蓮花玉冠下,而那頭婆娑白髮垂至肩頭,只一背影,頗有道骨仙風之態。

來人是個身材矮小的管家,快步進屋後,遠遠站於黑袍老者身後,輕聲開口:“老爺,外頭的流言越傳越甚了。”

這幾日,範家的事傳得沸沸揚揚,縱是想佯作不知也難。

老者未曾作聲。

“再傳下去,恐對太師府聲譽有損……”

“無妨,”老者仍捧卷不放,聲音不疾不徐,彷彿所談一事與他無關,“範家與我府毫無關聯,流言隨他去。”

“可是……”管家低頭道:“此事與小公子有關。”

老者翻書的手一頓。

“前年二月中,小公子在豐樂樓無意間傷了位良婦。後來良婦歸家,糾纏不休,其家人上京找到審刑院,詳斷官範正廉知曉情理後主動幫忙,將此事處理乾淨。”

“因事出突然,小公子又惶惑不安,奴才便斗膽瞞下老爺,不想如今惹出大禍,請老爺責罰。”管家說完,即刻伏身跪了下來。

室中一片沉默。

許久,老者淡淡開口:“起來,此事不怪你。”

不過死了個良婦,此等小事下人處理了就是,的確犯不着報與主子聽。縱然時日倒流,太師府處理的辦法也並不會不同。

“此流言甚囂塵上,只怕是範正廉臨死掙扎想將範家拖下水。天家對貢舉案正是上心,若被有心之人利用,範正廉一開口,小公子的事公諸於衆,到底對公子聲譽不利。”老管家勸得苦心。

黑衣老者默然片刻,溫聲道:“那就讓他閉嘴。”

管家神情一凜:“是。”

“去吧。”

管家從地上站起,正要退出茶室,又被室內人叫住:“等等。”

“老爺有何吩咐?”

手中古卷被擱置案頭,黑衣老者拿過桌上砂壺,斟滿眼前茶盞,適才慢慢地開口。

“那良婦人家,你再去查查。”

管家一愣:“老爺是覺得其中有問題?”

“流言傳得蹊蹺,範正廉也在官場混了些年,就算找太師府,也不至於如此大張旗鼓,此事非他之手。”他捧茶至脣邊,淺淺呷了一口,又掏出帕子擦去嘴角茶湯,才繼續道:“盛京盯着戚家的人不少,那良婦之事若被人知曉,多半被人當成手中刀”

“你去查查那家人日前景況,親眷何在,找到了,仔細盤問。”

“是。”

又想到什麼,老者將茶盞放下,“那個孽障畜生,行如此無恥之事,玷污門庭,罰他禁足一月,祠堂面壁思過。”又嘆口氣,“終是老夫教子無方之過。”

管家忙道:“當時公子年少,且早已知錯,日日愧疚,老爺對公子良苦用心,公子終會知曉。”

背對管家,老者搖頭:“罷了。你去吧。”

管家站起身,就要退下,忽而又想到什麼,停步猶豫了一下才開口:“老爺,既要查那良婦,那讓範正廉閉嘴一事可還要繼續……”

案頭燃着的香還在繼續,青煙裡,那道背影越發顯得風骨昂藏,宛若高高在上的仙人,談笑間,將凡人宿命撥弄。

他平靜道:“當然。”

74.第74章 毒發第242章 吻第9章 胡員外第154章 他的緊張第237章 筆記第173章 瘋犬第184章 瘋子第151章 戚公子85.第85章 沉舟30.第30章 情報第168章 戚華楹第1章 楔子第203章 可悔第13章 裴殿帥第205章 清醒第254章 番外二:(風姝)落葉逐第233章 舊屋第182章 豐樂樓92.第92章 信任第236章 香氣第202章 見太師第175章 十七姑娘第7章 髮簪第237章 筆記第113章 雪夜燈花第243章 回京50.第50章 出頭31.第31章 偶遇他第134章 謀第235章 藥人38.第38章 心中有鬼81.第81章 一顆頭顱第230章 紫雲第162章 金第154章 他的緊張第20章 吳孝子88.第88章 中秋第213章 利用我第252章 番外:塔第201章 取而代之第185章 白荷花露第149章 黑犬49.第49章 變故第180章 威脅第169章 紀珣的道歉81.第81章 一顆頭顱第2章 歸鄉第133章 第一第256章 番外三(嚴霜):故人入第105章 玉枕釵聲碎74.第74章 毒發32.第32章 賭鬼第137章 夜會第140章 賞賜第201章 取而代之39.第39章 裝神弄鬼72.第72章 嫌隙第152章 噩夢第3章 噩耗59.第59章 殿帥上門72.第72章 嫌隙第129章 苗氏良方第227章 債條74.第74章 毒發第11章 三個條件46.第46章 菩薩睜眼62.第62章 登門範府第155章 回孃家第134章 謀第221章 決定第153章 夜遇殿帥66.第66章 裴雲暎的懷疑91.第91章 他的刀第180章 威脅64.第64章 表妹到訪第169章 紀珣的道歉第218章 飛鳥第187章 相認第210章 風流世子俏神醫57.第57章 纖纖第8章 藥茶第102章 三隻小豬第136章 毒花第219章 養不教父之過第191章 真假未婚夫50.第50章 出頭37.第37章 青蓮盛會第124章 生辰禮物第207章 蘭夜鬥巧53.第53章 仗勢欺人第229章 受傷69.第69章 兔屍第152章 噩夢第132章 紅榜22.第22章 假貨橫行第7章 髮簪49.第49章 變故65.第65章 偶遇33.第33章 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