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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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女一言,駟馬難追。丁乙說了"喜歡熱鬧",就真的喜歡熱鬧了。

首先是那家人的三個女兒,雖然穿得比較破爛,手臉也有點髒,但仔細看看,長得還是挺可愛的。最大的可能六七歲,最小的也許三四歲,中間那個五六歲的樣子。

大概是被滿大夫教訓過,那家的父母現在都比較注意管束自己的孩子,如果孩子吵鬧,父母總是以更響亮的聲音呵斥她們。很可能管束的理由都是用她做惡人,說些"別吵着人家那位阿姨"、"再吵了阿姨休息,滿大夫把你們趕出去"之類的狠話,所以那幾個小女孩總是怯生生地偷看她。

丁乙想跟幾個小女孩搞好關係,就給她們餅乾和水果吃,開始她們都不敢接受,後來見父母同意了,幾個小孩子纔敢接過去吃。

她看到那些自己吃膩了的東西,被幾個小孩子當寶貝一樣吃得那麼香甜,喉頭就起了一種哽咽,真希望這世界上不要有窮人。

後來她總是讓父母多帶些吃的東西來,給那幾個小女孩。可惜她不太懂那家人說的話,交流不太方便。

她媽媽跟那家的女主人攀談過幾次,勉強聽明白那女人也是闌尾炎開刀,跟她同一天動的手術,他們住在城市的另一頭,因爲認識滿大夫,所以上這家醫院來看病,但家屬來回跑很麻煩,就一直待在醫院。

大概是那家人把她的慈善行爲彙報給滿大夫了,他查房之後,特意代表那家人感謝丁乙:"幾個孩子吃了你很多東西,他們讓我謝謝你。"

丁乙謙虛地說:"都是人家來看我的時候送的,放這裡我也吃不完的。"

他對此沒發表評論,寫了牀頭的本本,就離開了病房。

晚上的時候,他到病房來,把那一家大小除病牀上的女人之外都帶走了。

那個晚上病房挺安靜,她睡得很好。

第二天查房的時候,他問她:"昨天不吵吧?"

"不吵。你把他們帶哪裡去了?"

"我寢室。"

"那你睡哪裡?"

"值班室。"

"謝謝你!"

他眉毛一揚,似乎在問:"你謝我幹什麼?"

她感覺自己有點自作多情了,或許他並不是爲了她休息好才帶走那家人,而只是照顧老鄉們的睡眠而已。爲了掩飾,她裝作不經意地問:"他們不是A市人?"

他沒回答。

她怕他不想談這件事,不好再問,但他主動解釋說:"鄉下的,超生了,躲出來的。"

"他們在A市有工作嗎?"她問完就覺得自己很傻,這不明擺着的事嗎?鄉下躲出來的,怎麼會有工作呢?如果有工作,還叫"躲出來的"?

還好,他沒怪她傻,解釋說:"女的給人擦皮鞋。"

她心一酸:"那他們住院有公費醫療?"一問完又覺得自己很傻,這不又是明擺着的事嗎?

還好,他依然沒怪她傻,解釋說:"沒有。很麻煩的。"

他沒具體說究竟是什麼麻煩,她猜是住院費的問題,很可能是由他來想辦法,要麼自己掏錢把這事包圓,要麼就利用手中的職權,免掉那女人的住院費,或者包一部分,免一部分。

她由衷地說:"他們認識你,真是太幸運了。"

他沒回答。

她發現他好像不怎麼愛說話,如果是他願意回答的問題,他會簡單回答一下。如果是他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他連禮節性應付都沒一個,直接就不吭聲了。

那個女人在她之前出院,估計是因爲錢的問題。她挺同情那家人,把自己所有的水果點心什麼的都送給了他們。那家人走了好一會兒了,她的情緒還很低落。

媽媽安慰她:"天下窮人太多了,你難受沒用的。"

"他們幹嗎要超生呢?搞得無家可歸,在外面流浪,幾個孩子多可憐啊!"

"還不都是爲了生個兒子。"

"兒子就那麼重要嗎?你和爸爸沒兒子,不是也過得挺好的嗎?"

"有些人有封建思想,覺得女兒出嫁了,就是別人家的人了,生的孩子不跟自家姓,斷了香火。"

"那就讓孩子跟自家姓,不就行了?"

"事情哪有那麼簡單?你想讓孩子跟你姓,丈夫同意不同意呢?"

她豪氣地說:"不同意,就不要他了!"

"說是這麼說,真遇到這種事了,哪能這麼幹脆利落?如果你很愛他,你會因爲孩子跟誰姓的事跟他鬧翻?"

她還是想不明白:"他把孩子跟誰姓看這麼重,我怎麼會愛他?"

"有可能是你先愛上他,後來才發現他那麼在意孩子跟誰姓呢?"

"那我一開始就問清楚。"

媽媽笑起來:"你怎麼問?你一開始就問他-將來我們的孩子跟誰姓-?"

她也覺得那樣挺唐突的。

媽媽說:"這些事,你嘴巴硬沒用的,等你遇到了,就知道事情不是那麼簡單的了。不過我希望你一輩子也別遇到這種事,還是找個沒有重男輕女思想的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你們生我的時候,是不是希望我是個兒子?"

"想是那麼想,有了你姐姐,再生一個,當然想生個兒子,兒女雙全嘛。但是生出來不是兒子,也照樣很高興。"

"那你們生姐姐的時候呢?有沒有希望她是個兒子?"

"沒有。第一個嘛,生男生女都行。"

"那你們怎麼給姐姐起個名字叫-丁一-呢?那不是男孩子的名字嗎?"

"-丁一-怎麼就是男孩子的名字呢?是-第一個孩子-的意思。你爸爸愛標新立異,人家給女兒起名都是花呀朵呀,他說不好,要起就起個與衆不同的名字,剛好那時黨中央老是開會,一開會廣播裡就報那些政治局委員的名字,先是按姓氏筆畫排列,總是姓-丁-的打頭,但姓丁的不止一個啊,就按名字的筆畫排列。你爸開玩笑說給你姐起個名字叫-一-,以後進了政治局可以排在前面。"

她撒嬌說:"你們偏心,給姐起了個第一的一,給我起了個甲乙丙丁的乙。我這個-乙-不就是-第二-的意思嗎?"

"給你起名-乙-也只是因爲筆畫少,你爸爸說漢字裡面,一劃的字就這麼兩個,你和你姐一人一個,根本沒有-甲乙丙丁-那個-乙-的意思。"

"當然有啊,不然我怎麼總是趕不上我姐姐?"

媽媽安慰說:"怎麼趕不上呢?你們不都讀了大學嗎?你姐姐就是出了個國,但這不是時間問題嗎?你遲早也要出國的。"

"不光是出國,她找男朋友也那麼順利。"

"你也會有男朋友的。"媽媽小聲說,"那個滿大夫,我問過了,還沒結婚。"

她臉上有點掛不住:"你幹什麼呀?又在向人推銷我?"

"哪裡是向別人推銷你?媽媽怎麼會那麼傻?我的女兒這麼出色,還需要我推銷?我就是隨便問了一下他的情況。"

"難道他這麼老了還沒女朋友?"

"他哪裡老?聽說還不到三十。"

"還不到三十?我以爲他四十好幾了呢。"

"他看上去有那麼老嗎?"

"他總戴着個口罩,看不清。"

"真的呢,我就沒看見過他不戴口罩的樣子,不會是臉上有殘疾吧?"

媽媽這樣一說,她越發想看看滿大夫口罩遮着的部分了。但是很可惜,一直到出院,她都沒見過滿大夫的廬山真面目,他到病房來總是披掛得嚴嚴實實的,戴着口罩,戴着白帽子,穿着白大褂,搞得她起了疑心,是不是真跟媽媽猜的那樣,滿大夫是禿頭加歪嘴?不然怎麼老是戴着帽子和口罩呢?

遺憾的是,還沒等到她來得及看清滿大夫的廬山真面目,她已經準備出院了。

她磨蹭着,捨不得走,但好幾輛的士迎了上來,彷彿都知道她那天出院,全都等在那裡。

媽媽叫住一輛,談了價,扶她上車。

她戀戀不捨地回頭看了看醫院,然後捂住右下腹,鑽進了的士。

回到家,又休息了兩天,她纔回學校去上課,但心裡總放不下醫院和滿大夫。

有那麼幾次,她很想給他打個電話,或者去找他,就說要謝謝他。但她知道這個藉口很拙劣,哪怕真的只是爲了謝謝他,看上去也不像。

但她真的不甘心就這麼消失在他的腦海裡,她想做點什麼,讓他記住她,想起她,可她實在想不出能做點什麼。後來,她安慰自己說,如果有緣分,他應該會來找她,既然他沒來找她,說明她在他心目中什麼都不是,她又何必把他當回事呢?

但他總像一個未竟的事業一樣掛在那裡,使她不能安安心心交男朋友。她覺得這主要是因爲沒看見他的臉,也不知道他的身世,所以留下了一個懸念,讓她放不下心。如果看見了他的臉,發現他真的長着一張歪嘴,或許她就徹底放下他了。又或者,他有個女朋友,甚至結了婚,那她也可以放下他了。

問題就是她對他一無所知,這就讓她比較惱火了。

而最惱火的是,她沒留給他任何懸念,他看見了她的裡裡外外,還知道她沒男朋友,還是沒有主動聯繫她,所以他肯定一點也不牽掛她,早就把她當作他診治過的千百個病人一樣,徹底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