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大夫還在聚精會神地看照片,但丁乙突然覺得他活像是在看X光片,臉上的表情一點都不浪漫,甚至都不家常,完全是職業化,只差把照片舉起來,對着光看效果了。
她認識他有幾個月了,這幾個月來,他的外表一點沒變,但她的感覺則變了很多,剛見到他時感受到的那份神秘,那份深不可測,現在已經蕩然無存,他就是一個從滿家嶺走出來,而且還會走回滿家嶺去的男人,他的世界非常簡單明瞭,他的想法非常簡單明瞭,根本沒她以前想象的那麼複雜和深奧,自然也就不神秘了。
她感慨地想,也許他這樣的人就該娶梅伢子那樣的人,兩個人都不講什麼浪漫,就是在一起過日子。
對梅伢子來說,能從更邊遠的鄉下嫁到滿家嶺,而且是嫁給一個年輕英俊的醫生,自己還可以學做護士,不用下田,已經是一步登天幸福之極了。
對滿大夫來說,娶梅伢子雖然比娶醫學院畢業的女生在學歷上差一些,但也就是分工不同而已,娶個醫生,滿大夫可能要順帶乾點護士的活;娶梅伢子,滿大夫就多幹點醫生的活,沒多大區別。
她努力想象自己跟滿大夫在一起的情景,但實在想不出什麼細節來,只能看到兩人走在崎嶇的山路上,前不見村,後不着店,漫長而艱辛。
她知道跟他沒有未來了,只好享受眼下這點溫馨。
柔和的檯燈光下,他坐在她牀邊的寫字桌前,而她坐在牀上,兩人離得很近,房間不大,關着門,完全是一種談戀愛的感覺。她還從來沒邀請男人到她臥室裡來過,以前小靳雖然來過她家,但都是在客廳坐着聊天。而滿大夫已經幾次進她臥室了,還在她牀上睡過午覺。她不知道是因爲讓他進了臥室才產生了親密感,還是因爲有親密感才讓他進了臥室。
她很喜歡從側面看他,覺得他側面的線條一點不像個說話硬邦邦的山裡人,倒像個滿腹詩書的溫柔情人。她想,幸虧他這麼不解風情,如果他解那麼十分之一的風情,今天就不會坐在她的臥室裡看照片了,肯定早就被人搶走了。
她希望他多看會照片,無休無止地看下去,而她就這麼默默地坐在他側面,無休無止地看他。
但他終於把照片看完了,裝進紙袋裡,一口接一口喝汽水,結果吞得太急,不僅連打幾個嗝,還把自己嗆住了,一口汽水噴出來,灑得桌上到處都是,他急忙放下汽水瓶,去搶救裝照片的紙袋子,結果又把汽水瓶搞翻了,瓶子裡剩的汽水都流到了桌上。
她跑出去拿抹布,順便從冰箱拿了一瓶汽水,開了蓋子,拿到臥室來,看見他正在小心翼翼地用他的運動衫下襬擦那個紙袋子。
她問:“照片沒打溼吧?”
“沒有。”
她把汽水瓶遞給他:“別喝太急了,看嗆着你。”
“又給我一瓶?我喝不完了。”
“喝不完帶在路上喝。”
“你不用退瓶子?”
“退也只退一毛錢。”
“一毛錢放在我們滿家嶺,可以買半斤鹽了。”他又在桌前坐了下來,開始喝汽水,大概是在爲滿家嶺的人節約半斤鹽錢。
她擦了桌子,坐下跟他聊天:“你剛纔說實在不行就娶梅伢子,那要到什麼情況下才叫‘實在不行’?”
“如果我二十九還沒找到女朋友,我就娶梅伢子算了。”
她覺得這個“二十九”挺怪的,怎麼不湊個整數“三十”呢?她好奇地問:“爲什麼二十九?”
“因爲男人三十歲一定要生仔。”
“這是不是你們滿家嶺的規定?”
“不是規定。”
“那是什麼?”
他有點語塞:“不是什麼,就是——這樣的。”
“如果男人三十還沒生仔,就怎麼樣呢?”
他答不上來。
她估計又是“全嶺的人都會罵”之類。
難怪他媽媽那麼關心媳婦屁股大不大呢,時間卡這麼緊嘛,娶的媳婦必須是下種就活的穩產高產田才行,不然怎麼能保證一年內生出一個仔來?
照這麼說,她應該慶幸自己不是他的女朋友,不然的話,如果她在規定的時間裡生不出孩子來,滿家嶺的人還不定用什麼家法族規懲治她呢。那地方高山峻嶺,通訊不便,他們隨便把她往哪個懸崖下一推,她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像他大姐一樣,想請公安調查都找不到屍首。
但她看着他俊朗的面孔,又覺得這想法太荒唐,他爸爸媽媽給她的印象,也都是慈眉善目的,不像是幹得出推人下崖勾當的人。但如果滿家嶺沒什麼手法懲罰那些犯規的人,他們靠什麼維持鞏固滿家嶺那一套呢?那還不個個都起來造反了?
從他剛纔說的來看,他還不到三十,她媽媽在她住院時打聽到的也是他不到三十。但她一直覺得他不止三十了,一是他看上去不像二十幾歲的小青年,二是他已經做到了專家位置,應該有了一把年紀。
她爸爸有糖尿病,經常看“專家門診”,知道一點專家門診的道道,聽說只有副主任醫師以上的才能開專家門診,而爸爸說副主任醫師就相當於副教授,是副高職稱。
她記得她爸爸提副高職稱的時候,已經一大把年紀了。爸爸說他們這代人划不來,總是這風波那運動的,動不動就凍結職稱評定,不然的話,助教五年,講師五年,十年就可以提到副高職稱,哪裡會搞到頭髮斑白才提個副高?
按照“助教五年,講師五年”這樣推算,滿大夫從畢業熬到副高職稱,至少熬了十年,那怎麼也得三十好幾了,莫非他們醫生行業的“副高”跟大學的“副高”不一樣?
她狐疑地問:“你還不到二十九?”
“快了。”
“聽我爸爸說,副高以上職稱才能開專家門診。”
“你爸爸開專家門診?”
“我爸爸是大學教授,開什麼專家門診?”
“那他怎麼這麼瞭解專家門診呢?”
“他看過專家門診嘛。”
“哦,他什麼病?”
“糖尿病。”
“叫他少吃點。”
她覺得他說話太不禮貌,回擊說:“他是吃得很少啊。你忘了那次你在我們家吃飯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加起來還沒你吃得多。”
他沒覺出她話裡的譏刺,很驕傲地說:“我們滿家嶺的人不得糖尿病。”
“那是因爲你們沒東西吃。”
“有東西吃也不會得。”
“爲什麼?”
“種好。”
她很不喜歡他這種傲慢的口氣,好像在說她家種不好一樣。不過她也想不出什麼話駁倒他,雖然滿家嶺的人不得糖尿病可能是因爲窮,但她無法證明,所以乾脆打住,扯回自己關心的話題:“你們醫院提副高職稱不看工作年限?”
“怎麼不看?”
“那你怎麼能在三十歲之前就提了副高?”
“誰說我提了副高?”
“你沒有啊?那你怎麼能開專家門診?”
“我頂替我導師。”
“頂替你導師?”
“他出國了。”
“哦,還興這樣啊?”
“就幾個月麼。”他面有得色地說,“他帶的研究生也是我在帶,他走的穴也是我在走。”
“你還會——唱歌?”
“不會。”
“你不會唱歌怎麼走穴?”
“我走的是大夫的穴。”
“大夫是什麼穴?”
“做手術。”
“別的醫院叫你去做手術?”
“嗯。”
難怪他這麼忙!她安慰說:“等你導師回來了,你就不用頂替他幹這些活了。”
但他似乎並不喜歡這個前景,情緒驟然下跌,好一會才說:“其實病人都說我比他醫術好,他們說我導師回來了他們也不找他看了,找我看。”
她覺得那好像有點危險,搞不好會得罪他的導師,很想提醒他一下,但又覺得病人只不過是臨時哄哄他而已,誰不知道薑還是老的辣?現在他導師出國了,病人就來拍他的馬屁,好讓他給他們精心治療。等他導師一回來,那些病人肯定都跑去拍他導師馬屁去了。
就她個人來說,她對他和他導師誰個武功更高不感興趣,反正她沒有第二條闌尾要割,其他外科疾患離她也很遙遠,就不掃他的興了,遂又扯回自己關心的話題:“既然你們滿家嶺的男人三十歲一定要生仔,你怎麼不早點結婚呢?”
他答不上來,茫然地看着牆上的掛曆。
但她猜出來了,很可能是被那個醫學院畢業的女朋友給拖慘了,他可能一直以爲能跟那個女朋友結婚的,那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兩個人都是醫學院畢業的,夫妻倆到滿家嶺去開醫院,一個搞外科,一個搞內科,或者一個搞男科,一個搞女科,事業婚姻雙豐收。
但那個女朋友去了滿家嶺一趟,發現那裡條件太艱苦了,於是打了退堂鼓,這下就把滿大夫給害慘了,一拖就拖到了快三十,大好的光陰都給拖沒了。
她問:“現在只剩下一年多時間,你能擔保這點時間裡你能結成婚?”
“能。”
“梅伢子會在那裡等着你?”
“她等我幹什麼?”
“就是啊,如果你二十九歲的時候,她已經出嫁了,你怎麼辦?”
“那就桃伢子吧。”
“桃伢子是誰?”
“梅伢子的妹妹。”
“如果桃伢子也出嫁了呢?”
“那就杏伢子吧。”
“杏伢子是誰?”
“梅伢子的妹妹。”
她忍不住笑出聲來:“原來有三個梯隊在那裡等着你啊?難怪你不着急。”
他也跟着笑。
她問:“你怎麼轉來轉去轉不出梅伢子那一家呢?”
“不是一家,是——一個村的,都是親戚。”
“那你怎麼轉來轉去轉不出梅伢子那個村呢?”
他搔搔腦袋:“只有那裡的人才願意嫁到滿家嶺來麼。”
說來說去還是轉不出滿家嶺!誰願意嫁到滿家嶺去,他就娶誰,對他來說,娶誰都一樣,都是他開醫院的幫手,生孩子的工具。
她提醒他說:“就算你趕在二十九歲的時候結了婚,你怎麼能擔保一年當中一定能生出伢來呢?”
“肯定能的。”
“爲什麼?”
“種好。”
“你又沒生過孩子,怎麼知道你種好?”
“因爲嶺上的人種好。”
她現在已經知道他說的“嶺上的人”是誰們了,就是滿家嶺的男人,不包括滿家嶺的女孩。滿家嶺的女孩不叫“人”,叫“女”,所以有“滿家嶺的女不能嫁滿家嶺的人”的說法。而滿家嶺的媳婦們,既不是“人”,也不是“女”,只是“田裡的”,或者“誰誰屋裡的”,等到有了兒子,就是“誰誰他媽”,如果沒兒子,就再生,躲到外面去生,一直生到有兒子爲止。
她真替梅伢子捏把汗:“就算你們滿家嶺人的種好,但光有好種沒有好田也不能保證你一年內生出孩子來呀。”
“田沒問題的。”
“你怎麼知道?”
“我媽替我相過的。”
“相誰?相梅伢子?”
“嗯。”
“你們滿家嶺現在還興父母——給兒子相媳婦?”
“我沒空回家麼。”
“那你媽媽幫你相了梅伢子之後怎麼說?”
他忸怩了一下,說:“我媽說梅伢子長得太粗了,但是——肯定會生養。”
“長得太粗是什麼意思?”
“就是——”他騷着頭,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字眼。
“太胖?”
“不是。”
“太壯?”
他點點頭,補充說:“皮膚不好,山風吹的。”
“你不喜歡長得粗的?”
他憨厚地笑着,不好意思地承認了:“我媽說我被城裡人帶壞了。”
“你不喜歡太粗的人,那你喜歡什麼樣的人?”
他答不上來,準備開溜,從口袋裡掏出一張顯然是事先準備好的十元鈔票,放到桌子上,推到她面前。
她沒謝絕,但也沒拿那錢。
他心滿意足地拍拍手中的紙袋:“這些照片哄他們半年沒問題的。”
“幹嘛要用照片哄呢?不是還可以找人冒充嗎?”
“到哪裡找人冒充?”
“我不是可以冒充嗎?”
他不太相信地看着她:“你國慶——還能冒充?”
“怎麼不能?”
“你春節還能冒充?”
“怎麼不能?”
“你到那時還沒男朋友?”
“有也不礙事。”
他很開心:“真的?那太好了,還是我給你出路費。”
她心情矛盾地看着他,看到他開心,她也很開心,但想到自己對他的意義只在冒充女朋友上,又很心酸。
他一點沒覺察,喝完了第二瓶冰汽水,打了幾個嗝,上了一趟廁所,就告辭了。
她照例送他下樓。
到了樓下,他照例說:“我走了”。
但這次她不再勉強要遠送他了,也不再想法挽留他,知道這些都沒用,他根本就不懂,也沒有這方面的需求。他現在肯定在惋惜看照片用掉的時間,急着趕回實驗室去。
看着他迅速消失的背影,她想起徐志摩那首《偶然》,以前她每次讀到“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的時候,都會感到一種悲涼,但不明白悲從何來,今天好像終於搞明白了。
她回到家,看着他坐過的椅子,發了一會呆,然後憑着記憶,把徐志摩的《偶然》抄在那份掛曆上,不過做了些篡改:
偶然
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
偶然投影在你的山心——
我曾經訝異,
也曾經歡喜——
以爲可以永遠追隨你的蹤影。
你我相逢在醫院的病房,
你有你的,我沒我的,方向;
我記得也好,
最好我忘掉,
在這交會時你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