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她囑咐說:“寶伢子,到了星期五,記得把小臥室的被子和牀單換一下,把你的東西都拿到大臥室來,怕我爸媽過來看見你在小臥室住。”

“爲什麼?”

“免得他們知道我們分房睡。”

“分房睡不好嗎?”

“好什麼?才結婚幾天呀,就分房睡,還以爲我們鬧矛盾了。”

“我們沒鬧矛盾。”

“我知道,但我怕他們這樣想。”

“難道你爸媽那時不是分房睡的?”

“不是。”

“你去問他們,他們肯定是的。”

“我還用問?我爸媽那時總共就一間臥室,到哪裡去分房?”

他咕嚕說:“那是因爲沒房。”

“如果我們也只一間臥室,那你怎麼辦?”

他十分缺乏想象力地茫然了一陣,說:“我們有兩間房麼。”

“有兩間房就要一人住一間?那如果有三間房怎麼辦?把你劈成兩半?”

他顯然想象不出把他劈成兩半是個什麼情景,徒勞地想了一陣,說:“我怕跟你一起睡。”

“你怕什麼?”

“怕忍不住。”

“忍不住就別忍呀。現在已經過了頭三個月了,應該沒問題了。”

“不行的。”

“你一個學醫的,怎麼不相信科學呢?”

“誰說我不相信科學?”

“你相信科學,怎麼不相信懷孕期間可以——同房呢?”

“那是科學?”

“書上寫得明明白白,怎麼不是科學?”

“書上寫的就是科學?去年我叫你幫我翻譯的那篇文章,不也是書上的嗎?就不科學。”

“爲什麼?”

“因爲有問題。”

她生怕是自己翻譯的問題,趕緊說:“說不定是我翻譯錯了吧?”

“你是翻錯了一些,但我沒用你的翻譯,我是看的原文。”

“那是什麼問題?”

“他們的數據有問題。”

“你怎麼知道人家的數據有問題?”

“因爲我做死都做不出他們那個結果來。”

“那是不是你自己搞錯了呢?”

“沒有。我寫了一封信給那家刊物,把我的數據寄去,人家已經給我回了信,說我是對的。”

她大吃一驚:“你給那家刊物寫信了?那可是一家英文刊物。”

“美國的。”

“你用——英文寫的?”

“嗯。”

“你英語——這麼好?”

“我導師幫我改了語法錯誤的。”

天,真是高人啊!想她一堂堂的英語研究生,成天嘰裡呱啦說着英語,還沒給外國刊物寫過信呢,而他不聲不響的,居然就給外國刊物寫過信了,人家還回了信,還說他是對的。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不過經他這樣一說,她也不敢全盤相信《孕期保健手冊》了,誰知道那裡頭的數據是不是編的?

她解釋說:“也不是我求着跟你睡一屋,我一個人睡一個牀,還寬敞些,也不用擔心你踢到了我們孩子。我是怕你這樣——熬着,會出問題。”

“我沒熬着。”

“你——自己解決了?”

“嗯。”

“你不是說你們滿家嶺的男人不興——那個的嗎?”

“哪個?”

“就是——你們自己用手——那個——”

“當然不興。”

“那你——?”

“我又沒用手。”

“你弄到女人果了?”

“我都沒回滿家嶺麼,到哪裡去弄女人果?”

她撒嬌了:“那你——到底是怎麼——解決的呢?告訴我,告訴我,你不告訴我,我要懷疑你跟別的女人有鬼了。”

“我做夢解決的。”

“做夢?”

“嗯。”

她恍然大悟,但仍不甘心,還想追根求源:“怎麼才能——做夢呢?”

“積多了就做夢。”

“你做夢是不是夢見我了?”

“沒有。”

“那你夢見誰了?”

“沒夢見誰。”

“沒夢見誰會——那個?”

“夢見考試了。”

“考試?你在考場上——幹那個?”

“沒幹那個,就是夢見考試了,題做不出來,一急,就醒了。”

“醒了就怎麼樣呢?”

“醒了就——換內褲。”

“換了內褲就怎麼樣呢?”

“就丟洗衣機裡。”

她覺得很好玩,吃吃笑了一通,半信半疑。

不過從那時起,她洗衣服時就愛檢查一下他換下的內褲,有天還真的發現他的內褲上面有滑唧唧的東西,忍不住拷問他:“你昨晚是不是又做夢了?”

他老實承認:“嗯。”

“做什麼夢?又是考試?”

“不是,是做手術。”

“做手術怎麼啦?”

“刀口縫不上了。”

“刀口怎麼會縫不上?”

“縫上了又裂開,縫上了又裂開。”

“又是一急,就醒了?”

“嗯。”

現在她不爲他擔心了,天無絕人之路,造物主總是有辦法的。

懷孕六個多月的時候,周醫生安排她做B超,說現在該做了,要看看胎兒有沒有畸形,比如先天心臟病、神經管畸形、四肢缺如、先天脣齶裂等等。

她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躺上了B超室的診斷牀,B超室的胡醫生在她肚皮上抹了一種滑膩膩的東西,就用個鼠標一樣的東西在她肚皮上滑來滑去,然後告訴她:“一切正常。”

她終於放了心,下牀之後,醫生還指着儀器的屏幕讓她看她的小寶寶,她看到一個小人兒,蜷成一團,好像正在吃手指,她激動得流下淚來。

屏幕上看不出胎兒的性別,她也沒向醫生打聽,因爲她不關心這個,她關心的是胎兒的健康,既然醫生說一切正常,那就足夠了。

但她怕“寶伢子”向胡醫生打聽,特意囑咐說:“胡大夫,如果我家小滿問起來,請別告訴他孩子的性別。”

胡醫生彷彿受了侮辱一般:“我怎麼會告訴他這些?這是我們職業道德不允許的,醫院明文規定,如果有誰把胎兒的性別告訴孕婦或者孕婦家屬,是要受懲罰的,搞不好連工作都會丟掉。”

好!醫院有這麼嚴明的紀律,胡醫生又有這麼強的職業道德感,太好了!她放心了,解釋說:“對不起,我是怕他會來問您。”

“問我也不會告訴他。”

“謝謝您。”

“你們家小滿很在意生男生女啊?”

她怕說出實情會影響“寶伢子”在醫院裡的形象,支吾說:“沒有沒有,他不在意這些。”

“他不在意,你還怕他問?”

“呃——”

胡大夫義正詞嚴地說:“我這個人很討厭那些重男輕女的人,都什麼年代了,還有這些封建思想。你們家小滿上次跑來聯繫你做B超的事,我就警告過他:這麼早做什麼B超?你是不是想查胎兒性別啊?我可不會告訴你結果。”

她對胡大夫徹底放了心,客氣地告了辭,轉回周醫生那裡交代一下:“周大夫,今天B超的結果別告訴——我家小滿——我的意思是——孩子的性別——別告訴他。”

“胡大夫告訴你孩子的性別了?”

“沒有沒有,你們醫院規定不能告訴孕婦或家屬,她怎麼會告訴我?”

“那我又怎麼會告訴你們家小滿?難道我不是醫院的人?”

她聽出周醫生很不高興,生怕把周醫生得罪了,只好出賣老公:“我知道您是醫院的人,肯定不會違反醫院規定,我是怕我們家小滿——利用職務之便,向您打聽。”

“他外科,我婦產,他有什麼職務之便?”

她窘得一塌糊塗,幸好周醫生沒再窮追猛打,而是關心地問:“滿大夫家是農村的吧?農村人比較重男輕女。”

“呃——主要是那裡的風俗——”

“但你也不能瞞他一輩子啊,如果是女兒,他遲早總會知道的。”

“現在孩子還小,我怕萬一有個什麼事——孩子會保不住。等到生下來,我想他也不能把孩子怎麼樣。”

“唉,封建思想害死人。你放心,我不會告訴他的。”

她雖然沒向胡醫生打聽孩子的性別,胡醫生也沒主動告訴她,但她不知爲什麼,做了這個B超,她就十分肯定肚子裡的孩子是個女兒了,不由得想起姐姐對“寶伢子”和滿家嶺人的分析,頓時百倍警惕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她太警覺的原因,隨後的幾天,她覺得“寶伢子”好像很沉悶。當然,他本來就不是一個很活躍的人,性格基本可以用“沉悶”來形容,但那些天好像格外沉悶一些。

她也說不出什麼道道來,就是有那麼一種感覺,覺得他情緒低落,每天早出晚歸,吃飯時悶聲不響,回到家倒頭就睡,像誰欠了他二百大洋似的。

她逮住個機會問:“你這幾天怎麼啦?好像不高興似的。”

他埋頭吃飯,不回答。

她煩了:“跟你說話呢,你怎麼也不吭個聲?”

他打喉嚨裡吭了一聲。

她哭笑不得:“你就真的只吭個聲啊?我是在問你爲什麼不回答我。”

“回答什麼?”

“你這幾天是不是不高興?”

“不是。”

“那你怎麼——不跟我說話?”

“這不是在說麼?”

她諄諄教導他:“我們現在是夫妻了,你我就是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有什麼事不要悶在心裡,要說出來,說出來纔好解決。”

“你說吧。”

她被他噎得一歪,心想他這什麼意思?難道是在以我的矛,攻我的盾,叫我把孩子的性別說出來,不要悶在心裡?

她覺得他的反諷能力應該還沒強到這個地步,他應該只是隨口一說,遂鎮定地說:“那你回答我,你這幾天是不是不高興?”

“我都說了‘不是’了——”

她知道拷問不出什麼來,自己找個臺階下:“不是就好。”

過了幾天,又一件事使她產生了懷疑。那天下午,她感覺有點累,就躺牀上睡了一覺。等她醒來的時候,她從臥室開着的門裡,看見“寶伢子”坐在客廳抽菸。

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他抽菸,據說他以前是抽菸的,滿家嶺的男人都抽菸,不抽就要被人笑話。他很小就學會了抽菸,抽的是山薯葉子捲成的煙。他在白家畈讀書的時候,如果他父親偶爾去學校看他一次,那肯定是給他送煙去的,因爲孩子餓肚子不要緊,但如果沒煙抽,問題就嚴重了,傳回去將成爲整個滿家嶺的笑話。

她不知道他的煙是爲誰戒掉的,肯定不是爲她戒掉的,因爲從她認識他起,就沒見過他抽菸。以前她對此還有點耿耿於懷,恨不得讓他把煙抽回來,然後她發一句話,他把煙戒掉了,那樣纔有點意思,說明他是爲她把煙戒掉的。

但自從懷了孕,她就很討厭那些抽菸的人,生怕把她的孩子薰壞了。懷孕好像使她的脾氣也變得暴躁了,像個爆竹,一點就着,看見抽菸的人,就恨不得上去把煙從他們嘴脣上扯掉,狠狠扔在地上,用腳捻滅,再在那些人臉上抽幾耳光。

有次他幾個老鄉上家裡來玩,坐在客廳抽菸,她一點面子也不講地走出去,叫他們都把煙滅掉。他把她的命令如實翻譯給那幾個人聽,結果那幾個人灰溜溜地滅掉了煙,而且一下就告辭了。

她做好了思想準備,準備他送走客人回來就跟她大吵一架,但他沒有,什麼也沒說,就這麼過去了。

現在倒好,他自己還專門在她眼皮子底下抽起煙來了!

她一下就火了,衝出去說:“你怎麼在屋子裡抽菸?難道忘了我肚子裡懷着孩子?”

他很無辜地說:“扔了浪費。”

她氣昏了:“到底是你一根菸重要,還是我們的孩子重要?”

“就一根。”

“要抽你給我滾到外面去抽。”

他真的滾到外面去了,而且滾下了樓,滾不見了,很晚都沒滾回來。

她懷疑他從什麼地方打聽到孩子的性別了,所以纔會有這些反常的表現。但她又覺得他沒這麼深的心機,如果他真的打聽到了,應該會直接說出來,而不會藏在心裡玩深沉。

也許他抽菸是因爲在工作上有什麼不順心,聽說那段時間正在評職稱,他別的條件都夠提副主任醫生了,就是年限上還差一點。他曾經在家裡嘀咕過幾回,說某某的幾篇論文都寫的什麼名堂啊,東抄西抄來的,又發在國內不咋地的刊物上,但因爲年限混到了,居然可以提副主任醫生,而他有那麼過硬的論文,卻不能提副主任醫生,太不公平了。

但不管是什麼原因,在屋裡抽菸都是不對的,你對院裡評職稱有意見,你有本事去院長家裡抽,別在自己家裡抽,還不接受批評,真是太沒有王法了!

她越想越氣,衝到門邊,把門從裡面栓死,讓他進不來,在外面凍一夜。

但他一直沒回來,而她就一直睡不踏實,老想着他到底去了哪裡,還會不會回來。

最後她終於忍不住,打電話到他實驗室去,發現他在那裡。

她問:“怎麼這麼晚還不回來?”

“實驗沒做完麼。”

“準備做一夜?”

“馬上就好。”

過了一會,他終於回來了,她也終於安心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