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丁乙先做了乳房複查,還是mammogram(乳房x光檢查),不過這次多拍了幾張,很刁鑽的角度,把她的乳房左擠壓右擠壓,弄得像塊餅,令她十分擔心,像這樣大力擠壓,如果裡面真長了癌,還不被擠破了?

這次醫院還比較體貼,沒等個十天半月再出結果,而是做完之後就叫她等在那裡,過了一會,一個醫生把她叫到另一間診室去,讓她看熒光屏上的乳房X光照片,拍得那是相當的清晰,根根脈絡都看得清清楚楚,但既不暴力也不黃,即便是色狼看見都不會有事,因爲完全是病理的感覺。

醫生說:“我們在你的左乳上發現了一個光點,看見沒有,就是這裡,但右乳上沒有,這個有可能是瘤,也有可能是你兩邊長得不對稱。如果你有以前的片子作爲對照就好了,你以前拍過片沒有?”

“好像沒有。”

“那就要做個超聲波檢查。”

於是又約時間,做超聲波檢查。

這個小亮點彷彿刻在了她腦海裡,一直在那裡閃爍,她幾乎不敢碰自己的左乳了,怕把那個小東西碰破了。她記得她媽媽有個同事是乳腺癌,動手術把兩個乳房都切掉了,保住了命,但丈夫跑掉了。

她想像自己兩個乳房也被切掉了,胸前是一展平洋,對外還可以裝胸作勢,但在丈夫面前就裝不成了,不知道丈夫會不會跑掉。

過了幾天,到了看婦科醫生的時間,她忐忑不安地去了醫生的診室,是一個女醫生,她特意選的,如果她不計較男女,至少可以早三天覆查。但她想到那些令人尷尬的檢查,覺得還是選女醫生好。

那個女醫生有個很奇怪的姓,長相也很外國,自稱Dr.Z,讓她躺到診療牀上之後,就用一個儀器觀察她那裡,感覺跟抹片差不多,不疼,有點脹。她原以爲滴醋會火燒火辣地痛,但她還沒感覺到火燒,醫生就已經搞定了,讓她懷疑到底用了醋沒有。

她邊穿衣服邊問:“有問題嗎?”

醫生說:“要等化驗結果。”

“什麼時候纔有化驗結果?”

“一週左右,到時我會打電話給你。”

她感覺自己又被懸起來了,乳房要等做過超聲波才知道結果,宮頸要等化驗之後才知道結果,一等就是一兩個星期,這哪是人過的日子?爲什麼美國的醫生要直截了當把真相告訴病人?印象裡中國的醫生都是能瞞就瞞,只告訴病人家屬的。

她也懶得催系裡那位教授趕快寫推薦信了,都不知道活不活得下去呢,還找什麼工作?還是趕快把論文寫完吧,免得查出癌症來,連論文都來不及寫完,一個到手的美國碩士學位就飛掉了。

但她寫論文也寫得很不安心,老是惦記着複查結果,又沒個人可以說說,老向姐姐訴苦也不好意思,訴了姐姐也會說“沒事沒事”,其他人就更不用說了,搞不好人家當她祥林嫂。

想跟丈夫談談,但兩個人就像太陽和月亮一樣,很難碰到一起。有天她實在忍不住了,把孩子送到學校之後,就去了丈夫的臥室,把他搖醒了,說:“喂,醒醒,我想跟你談談。”

他睡眼朦朧,很不高興:“幹什麼呀?這麼早把我搞醒。”

“還早嗎?我已經送了丁丁回來了。”

“你睡得早嘛。”

“誰叫你睡那麼晚的呢?”

“我又不是在玩。”

“那誰知道?”

他很勉強地問:“什麼事呀?”

“還是體檢覆查的事。”

他答非所問:“怎麼你這個月沒查排卵?”

她沒好氣地說:“人都快死了,還查什麼排卵!”

“什麼人都快死了?你一天到晚瞎說些什麼呀?”

“我總共就對你說了兩次,上次在電話裡沒說幾句,這次還剛開始,怎麼就是‘一天到晚’了?”

“你就是愛咬文嚼字。”

她已經沒興趣跟他說複查的事了,知道他不僅不會開解她,反而會責怪她,於是賭氣說:“懶得跟你說了,你睡你的覺吧。”

他叫住她:“喂,你怎麼回事?把我搞醒了又不說了,你是存心搗亂不成?”

“有什麼說頭?你又不關心,不在乎,我跟你說有什麼意思?”

“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她想了想,走回他牀邊坐下,把複查的事說了一下。

他說:“就這事?那幹嘛搞得嚇死人的?不就是複查嗎?”

“你說我——會不會生了癌?”

“檢查結果沒出來,我怎麼知道?”

“你是醫生,怎麼會不知道?”

“我又不是婦科醫生。”

“你以前不是說你們做醫生的什麼科都懂嗎?”

“我說過嗎?”

她把若干年前的對話重複一遍,他皺着眉頭說:“我不記得了。”

“不記得就算了吧,我也懶得跟你說了。”

他又叫住她:“喂,你跑什麼,話還沒說完呢。你在J州找工作的事,到底怎麼樣了?”

“不是我在J州找工作,是人家在會議上主動給我一個面試機會。”

“後來呢?”

“後來?後來就把一些材料寄過去。”

“後來呢?”

“後來?後來就等着。”

“他們還沒決定給不給你工作?”

她有點不耐煩了:“不是沒決定給不給我工作,是還沒決定要不要我去onsite(現場,在用人單位)面試。”

他愣了一陣,說:“這有好些天了吧?我估計人家不會給你onsite面試了,要給不早就給了,還會等這麼久?”

她見他像只烏鴉一樣,盡說些不吉利的話,越發生氣:“我還有一封推薦信都沒寄過去,人家怎麼決定?”

“怎麼還沒寄過去呢?”

“我怎麼知道?他說他很忙。”

“是不是他不願意替你寫推薦信?”

“不願意他幹嘛要答應?”

“不答應又怕你不高興囉。”

她真是越聽越生氣,這個人就沒一句好話說,也提不出個解決辦法,就會說些令人喪氣的話。她嘲諷地說:“你問這麼仔細幹嘛?難道你還想幫我寫封推薦信不成?”

哪知道他竟然回答說:“可以啊,我可以幫你寫封推薦信啊。”

“你寫有什麼用?你是我丈夫,人家會信你的?”

“我又不會在信上說我是你丈夫,人家怎麼會知道?”

她不知道這樣使得還是使不得,決定先問問魯平,便推諉說:“魯平也請了那個教授寫推薦信,也是到現在都沒寫,等我先問問她吧。”

“我也可以幫她寫一封。”

“你能幫她寫?”

“爲什麼不能?你們告訴我寄給誰就行了。”

“我還是想先問問魯平。”

她等丈夫上班去了,就打電話問魯平。

魯平一聽,十分贊成:“那好啊,你先生是這方面的PI(principalinvestigator,科研項目負責人),他爲我們寫推薦信,肯定有份量。不過我們怎麼才能跟他扯上邊呢?”

“可以說我們替他實驗室做過數據分析。”

“嗯,是個好辦法。”

但過了一會,魯平就改變主意了:“我覺得有點奇怪哦,你丈夫以前是不願意你到外地去工作的,怎麼突然180度大轉彎,要幫你寫推薦信了?會不會給你瞎寫一通,讓你去不成?”

她驚出一身冷汗,這太有可能了,怎麼沒想到這上頭去呢?

她擔心地問:“但是如果我們拒絕他,他會不會越發要去J州那邊壞我們的事?”

“你也不要正面拒絕他嘛,就說我們已經把推薦人的名字報給J州那邊了,現在換人不大好。”

“那他不會說‘多一個推薦人沒壞處’?”

“你就說人家只要三個推薦人,多了人家嫌你囉嗦。”

她真佩服魯平頭腦冷靜鬼點子多,如果是她的話,肯定上了丈夫的當了。

第二天,她按照魯平的教唆,不走樣地回覆了丈夫。

他不太高興,但也沒再堅持,只咕嚕說:“好心沒討到好報。”

“你以前不是不願意我去外州工作的嗎?”

“什麼以前?我現在也不願意你去外州工作。”

“那你怎麼要幫我們寫推薦信?”

“我是看你着急,想幫你一下,你不領情就算了。”

“如果我拿到J州的工作了,你怎麼辦?”

“什麼我怎麼辦?”

“你跟過去還是留在這裡?”

“我怎麼能跟過去?”

“爲什麼不能跟過去?難道非得女人跟着男人走?”

“我跟過去在哪裡工作?去當博士後?”

“當博士後不行嗎?”

“那我還不如回國去。”

“你不能把grant(科研基金)帶到J州那邊去嗎?”

他臉上是一副不屑的表情:“你不懂的事就不要亂說,我的grant一部分就來自於這邊的單位,怎麼可能帶到那邊去?你以爲grant是你自己的錢,你想帶到哪裡去就帶到哪裡去?”

“那怎麼辦?”

“就兩地分居囉,只要你把孩子帶過去就行,丁丁是個女孩子,又這麼大了,放這裡我沒法照顧。”

他不反對她去外州工作了,她不覺得高興,反而覺得失落,而且有種不祥的感覺:這人會不會是個送反信的主?他支持的事,是不是就搞不成了?

她忍不住又去催那位色教授寫推薦信,色教授說:“其實推薦信沒什麼用,人家這是走走過場,這麼久了,onsite面試的人早就被叫到J州面試了,哪裡會還等着你們?”

她氣死了,什麼這麼久?不都是你搞成這樣的嗎?如果你早點寫推薦信,哪裡會拖這麼久?如果你不打算寫,一開始就直說了,也免得我們老等。你答應了的事又不做,把我們的事拖黃了,你還來賣嘴?

但她不敢發牢騷,只帶點撒嬌地懇求說:“不管有沒有希望,都請你幫我和魯平把推薦信寫了寄過去,我請你吃中國飯。”

這招還真管用,不到兩天,色教授就發email(電子郵件)來說,已經給她和魯平寫了推薦信,寄過去了。

她大力謝了色教授一番,並實踐諾言,要請色教授到一家中國餐館吃飯。

但色教授說他不愛吃餐館的飯,那是按照美國人口味改良過的中國餐,他想吃地道的中國餐。

她心領神會,提議說:“那就上我家來吃吧,我親自下廚。”

約好了時間,她又有點忐忑不安,怕魯平知道了說她作風不正派,於是打電話給魯平,彙報這事。哪知道魯平說自己跟色教授做的是一模一樣的交易,色教授說已經把她們兩人的推薦信寄過去了,而魯平也已經定好了請色教授吃飯的時間,也是不去餐館,自家做。

兩個人又是一頓飽笑,她說:“我還以爲就我一個人這麼卑鄙呢。”

魯平也哈哈大笑:“我本來不想告訴你,怕你覺得我齷鹺。”

“你還說美國人正直,我看這個色教授一點也不正直。”

“他就是色點,但人家色也色得正直嘛,只是吃頓飯,沒說要吃人。”

“會不會吃着吃着飯就提出要吃人?”

“不會的,家裡老的小的都在旁邊,他怎麼敢吃人?”

她想起魯平跟自己不同,人家的老公遇到這種事,肯定會陪在旁邊,而她的老公肯定會呆在實驗室裡,讓她一個人去對付色教授。

她把自己的擔心一說,魯平說:“他連這樣的事都不到場?那也太沒道理了,你乾脆這樣,先告訴他你要請色教授來家吃飯,就說色教授對你有那個意思,看你丈夫能不能自願出席,如果能,那沒話說,如果不能,你也不用顧忌他什麼,就跟色教授好算了。”

“你別開玩笑了!”

“不是開玩笑,是說正經的,色教授老是老了一點,但人還是長得不錯的,又是美國大學教授,哪點不比你老公強?人家對你這麼熱情,你老公對你那麼冷淡,你幹嘛不選個熱臉,偏要選個冷屁股?”

“這種一夜情,選誰都沒意思。”

“誰說是一夜情,人家色教授可是正兒八經找老婆的。”

“他沒老婆?”

“死了幾年了,正愁找不到人呢。”

“他還會找不到人?系裡就有好幾個單身女教授。”

“但人家不喜歡那些單身女教授啊,他是一定要找亞洲女人的。”

“爲什麼會這樣?”

“因爲他去世的那個老婆就是亞洲人。”

“中國人?”

“日本人。”

“那他的孩子不都是混血兒?"

“一兒一女,都是混血,長得漂亮極了。你沒看見過他兩個孩子的照片?”

“沒有,在哪裡?”

“就在他家裡呀,你沒去過他家?”

“沒有,你去過?”

“我以前修他的課的時候去過,很大的房子,很豪華。”

“既然是這樣,他怎麼會看上我?”

“怎麼就看不上呢?我覺得他那個日本夫人還沒你長得好。”

“別開玩笑了。”

“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他家看照片。”

“我去他家幹什麼?”

“那等他去你家吃飯的時候,你叫他把他夫人的照片給你看。”

“他隨身帶着夫人的照片?”

“肯定帶着,老外都很浪漫的。”

她按照魯平的教唆,把請客吃飯的事對丈夫講了,他開始沒說什麼,但過了兩天,突然打聽起請客的時間來。

她好奇地問:“你問這麼清楚幹什麼?”

“問清楚了好做些安排。”

“安排什麼?”

“安排實驗啊會議啊什麼的。”

“他來吃飯,關你實驗和會議什麼事?”

“免得時間上衝突了。”

“你也準備接待色教授?”

“當然哪。”

“你是不是把這事拿到實驗室講了,別人給你出的主意?”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嗯。”

“她們怎麼說?”

“她們說這個教授對你夫人不懷好心,你得盯緊點。”

她呵呵笑起來:“別告訴我,我開會回來那天,也是你實驗室的人叫你早點回來的。”

他老實作答:“是她們叫我早點回來的。”

她吃了一驚:“什麼?那次也是她們叫你早點回來的?”

“嗯。”

“她們怎麼說?”

“她們說你夫人回來了,你還不趕快回去陪她?”

“所以你提前跑回來了?”

“嗯。”

“那如果她們不說這句話,你自己知不知道早點回來?”

他自負地說:“當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