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往事與波折

燕行烈這一劍終究沒有斬下去。

靠着書生的計謀,一直緊隨在身後的陰雲暫且消散,幾人也有餘力,尋了個地方暫作休整。

然而,本該是舉杯歡慶的時間,卻因湖邊白蓮聖女的一席話,劃上了個不完美的句點。

打那兒後,燕行烈一直神色鬱郁,這個行事果決的漢子,竟變得猶豫不決起來。

眼下,更是守着安置白蓮聖女的廂房,也不進去,只在門口來回踱步。時而握住劍柄咬牙切齒,時而搖頭嘆息。

“你要着急殺了她,儘管進去一劍了賬;若是不急……”

李長安擡起手上兩罈老酒,以及順手買來的一篋小菜。

“不妨先與我喝上一杯。”

……………………

兩人就在院中涼亭坐下。

大鬍子不說,李長安也不會多嘴去問。

只沉默着推杯換盞了許久,直到杯盤狼藉,大鬍子又放下酒杯,愣愣出神了一陣,這才終於開了口。

“道長可知道李魁奇這個賊子?”

道士點頭。

這個人他還真的略知一二。世道紛亂,長安的小朝廷無力號令地方,各地多有軍閥割據混戰,小則佔山立寨,大則吞州並縣,這李魁奇便是北方勢力頗大的一位。

“想必道長也看出來了,燕某出身於行伍……”

李長安沒有答話,等着燕行烈繼續傾吐。

他斟了一杯酒,卻遲遲沒有下口,只神色愈來愈恍惚,目光的焦距越來越渙散,似沉浸在了往事當中難以自拔。

“……當年我在北疆效力,任平盧府折衝都尉,帶着家鄉子弟抵禦突厥。當時,李魁奇、成樑與我俱在軍中,相互約爲兄弟,並稱三虎……”

他提到這兩個名字,身體微不可查地顫抖了幾下。

“那年突厥犯邊,我引兵迎戰,留李魁奇鎮守平盧……雖然賊軍勢大,但靠着將士們戮力同心,戰局倒也漸漸轉危爲安,眼瞧着勝利在望,豈料李魁奇那……那個賊子居然興兵作亂!大敵當前,後路阻絕,糧草不濟……退兵路上死傷枕藉,家鄉子弟幾欲一戰殆盡,可憐我那陷在平盧城中的妻兒老小……”

家中究竟如何,他沒有說下去。只把手中酒杯捏成了碎片,再揉成了粉末,混着酒液宛如心頭滴血滴滴濺落。

“……我自覺無顏再見軍中袍澤兄弟,再見家鄉父老,便辭去了軍中職務。但國仇家恨焉能不報?!流落江湖後,我多次設計伏殺那賊子,奈何那賊子身邊忽然多了許多邪道妖人護衛,現在想來就是白蓮教了。三番兩次徒勞無功不說,反倒連累了幾位親友性命……咳咳……”

說到這裡,情緒愈來愈激動的燕行烈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燕兄……”道士皺眉關切。

“無妨。”大鬍子擺擺手,“老毛病了,不礙事。”

他欲斟酒,才發現酒杯已被自己捏碎,乾脆就着酒甕昂首灌下大半。

“在那之後,我痛定思痛,曉得光憑刀劍弓弩無法報仇雪恨,於是我就加入了鎮撫司……道長還記得我那枚青銅劍麼?”

道士點點頭,那柄堪稱凶神惡煞的青銅短劍,他可是記憶猶新。

“那枚劍便是我尋到對抗白蓮教妖人的法子,用古時劍仙煉製飛劍的法門所制,兇戾卓絕,斬妖除魔、切金斷玉皆如摧枯拉朽!可惜,便是藉助鎮撫司的勢力,將近十年下來,其材料仍然缺少一味,那劍仍只是劍胚罷了。”

劍胚?!

李長安不由愕然,如此兇器,居然只是半成品?

燕行烈點點頭。提起這柄劍,他雖然語氣中不乏苦惱,但也多少振奮了些精神。

“道長裡也瞧見了,那日在山君妖巢之中,我勉強驅使它射殺了豬妖,它轉眼就要掙脫束縛,反噬我這主人……”

燕行烈還在搖頭不止,李長安卻聽明白了他的猶疑鬱悶因何而來。

聽他的述說,自平盧城陷後,他的餘生實際上都在爲復仇而活。而眼下,一方面仇人的女兒就在跟前,殺了她縱使不能說報仇雪恨,但也能稍稍安慰胸中怒焰;另一方面,大鬍子爲人對“忠義”二字執着得近乎頑固,如若殺了白蓮妖女,一來背棄了他的職責,二來也對不住爲此事而死的鎮撫司袍澤。

故此徘徊不定,輾轉難安。

李長安思索了一陣,想起些旅途見聞,安慰道:

“我聽說朝廷任用名將,征討李魁奇,其人節節敗退,覆滅就在旦夕……”

“虛言罷了。”燕行烈搖了搖頭,“大將軍雖是天下名將,但無奈官兵戰力堪憂,朝中又多有掣肘,先前的高歌凱進,只是李魁奇收縮固守之策,那賊子身後有突厥人引爲奧援,勝負還在兩可之間……唉。”

說着,他忽然長嘆一聲,而這一口氣好似吐出了渾身鬱郁。

他向道士拱手道:

“多虧道長的酒菜,燕某也想通了……”

“用人子女泄憤,豈是大丈夫所爲?!”

燕行烈面上又有了往日昂揚。

“報仇雪恨豈可假手與他人,坐等朝廷平叛?!”

“我意已決,只待把那妖女押赴千佛寺。我便舍了這張老臉重回軍中效力,投入大將軍麾下,哪怕是當個大頭兵,我也要親手斬下那李魁奇的腦袋!”

“來!”

他抓起酒罈,才尷尬發現,兩罈子老酒全讓他澆愁去了。至於道士,杯子都快乾了。

“卻是燕某失態,聽聞左近有個回雁樓,賣得好酒肉,勞煩道長看着那妖女,我去買上一些。”

說完,他就要起身,卻被李長安擡手攔住。

“不忙。”

道士鼻子一動,笑道。

“酒菜自個兒上門了。”

立時,院子外傳來一個爽朗的聲音。

“只知李道士劍快,不意也能掐會算。”

“鼻子靈罷了。”

道士笑着回頭,書生挎着酒菜推門而入。

………………………………

韓知微雖是龍虎山的傳人,但自雲只學了法術,卻沒入道門,還考過秀才,可惜沒中,叫聲書生倒也合適。

那夜後,書生託鬼神將二人與白蓮聖女送上了岸,自個兒卻被城隍留着,說是幫着處理些公務。

兩人在此地停留,一方面是修整,一方面也是等着他再次匯合。

三人又在涼亭坐下,換上了新酒菜,也不忙着爭論那白蓮妖女的事兒,就天南地北的擺着龍門陣,然後就是大吃大喝。

末了酒足飯飽,書生倚在亭柱上,折了根草莖剔牙,一邊摸着肚皮,一邊還抱怨着:

“這平冶的城隍爺忒小心眼,愣是把我留了大半天,才放我回到陽間。可憐我從昨夜就滴水未沾、滴米未進,餓得我頭昏眼花,差點兒沒真去地府供了職。”

他絮絮叨叨又說了陣,眼瞅着兩人都神色從容,沒有絲毫坐不住的樣子。這才收起輕佻模樣,正襟危坐,衝二人拱手說道。

“實不相瞞,在下此番前來是爲了兩件事。”

“一是向兩位告別。”

李長安不動聲色,果然,他接着說道:

“二是懇請燕兄斬殺那白蓮妖女。”

李長安有些失笑,心想你要是早來個一時半刻,趁着大鬍子猶豫不決,興許還能得到他的默許,可眼下麼……

“韓兄弟援手之恩,燕某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然而妖女之事,實在是職責所在恕難從命。”

書生神色平靜,顯然也猜到了會是這個回答。不過他既是來做最後的努力,自然也不會輕易放棄。

他沉吟許久:

“兩位可知‘咎’?”

大鬍子雖有官方背景,但畢竟是半路出家,聽了這詞兒只是搖頭不知。倒是李長安聽過劉老道提過幾嘴,但知道得也不詳細。半是提醒,半是疑問的說道:

“大儺?”

“大儺”者,乃是民間甚至於宮廷都流行的一種驅疫避邪的儀式。具體而言,便是效仿上古之神方相氏驅使十二神獸吞食四方疫鬼,如此威嚇邪崇,使其遠離人世。

這麼一提,燕行烈恍然大悟,書生也點頭稱是。後者還拍着手,唱起了儺戲中的“十二獸吃鬼歌”:

“甲作食雜,巰胃食虎,雄伯食魅,騰簡食不祥,攬諸食咎,伯奇食夢,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隨食觀,錯斷食巨,窮奇、騰根共食蠱。凡使十二神追惡兇,赫汝軀,拉汝幹,節解汝肉,抽汝肺腸。汝不急去,後者爲糧!”

書生繼續說道。

“世人聽到‘疫鬼’二字,便以爲都是散播瘟疫的惡鬼。實則不然,這十一個疫鬼都是應着天地間的種種災異而現世,不死不滅,名爲鬼怪,實爲神祗,瘟疫不過是其中一個。譬如‘咎’,便是應這人間刀兵之禍而降世,喜殺戮,好戰亂……”

聽到這兒,李長安神色一動。

“白蓮教?”

可不是麼,白蓮教可是天下有名的攪屎棍,最愛便是四處煽風點火,掀起戰亂,與書生對“咎”的描述頗爲類似。

書生也是點了點頭。

“本朝太祖開國之初,天下未靖之時,‘咎’不知爲何落在了白蓮教手裡,還被其設法封印進了當時的白蓮聖女體內,從此白蓮教迅速膨脹爲天下第一的邪教,而爲了餵食疫鬼,幾百年間也不斷挑動戰禍……而如今。”

書生目視二人,神光炯炯。

“斷絕白蓮教根基的機會就在眼前!”

聽了這一席話,道士也大抵明白,這‘咎’想必就在這一代的白蓮聖女體內,無怪白蓮教這般興師動衆,連自個兒的少主也給搭了進來。也明白了,昨夜在湖下,判官爲何受到驚嚇。

“只是……”李長安還有些疑惑,“殺了妖女,豈不是也放出了疫鬼,讓其禍亂人間麼?”

書生卻是搖了搖頭:

“道長,依你看,這天下會因一隻疫鬼而崩亂麼?”

“不會。”

“那麼,天下又會因一隻疫鬼而安靖麼?”

“不會。”

“然。”書生頷首道,“天行有常。”

他又轉頭問燕行烈。

“燕兄,依你看,白蓮教與一疫鬼哪個對這天下的危害更大?”

大鬍子毫不猶豫。

“白蓮教。”

書生於是撫掌而笑。

“如此,放一疫鬼不過添一疥癬,殺一妖女則除一大患,何樂而不爲?”

書生說得很對,可燕行烈仍舊是一句。

“恕難從命。”

這下書生差點急眼,大鬍子卻舉手示意對方稍安勿躁。

“韓兄弟不曉得,燕某此行便是押送妖女去赫赫有名的千佛寺,填入那化魔窟。別的不說,只要進了那窟中,就算是九幽中的魔頭,也逃脫不得,只能乖乖消磨至死,更別說區區妖女。如此,既能斷絕了白蓮教的根基,也不會放那疫鬼禍害世人,豈不是兩全其美?!”

不料,書生聽了卻是面色古怪地打量了大鬍子許久,直看得大鬍子皺起眉頭,才說了句:

“燕兄難道不知道?”

……………………

大鬍子與李長安對視一眼,均從書生的話語中嗅到一絲不安。

“韓兄弟不妨明言。”

書生凝思了片刻,似在組織語言,也似在安撫心情。

“兩位可知這白蓮聖女是平盧李魁奇的女兒?”

原來是這個!

兩人面上都有些古怪,只是點頭。書生也沒注意,只拋出了另一個驚天的大消息。

“那李魁奇受了朝廷招安,封侯拜將,白蓮妖女便要成王侯貴女了!”

道士心裡立刻“咯噔”一聲,大鬍子眼下全指望着跟着朝廷平叛報仇,若是對方受了招安……李長安擔憂地看去,卻發現大鬍子反倒笑了起來。

“韓兄弟開的什麼玩笑?”

書生鄭重其事:“字字不差,絕無虛言。”

“那就是聽了謠傳。”燕行烈仍舊不信,卻也解釋道,“當年李魁奇引突厥南下,攻入燕王府,鼎烹了燕王爺。當今的天子可是燕王之子,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怎麼可能招安?”

然而,書生卻冷笑道:

“倘若朝廷上主事的是皇帝,自是不可。但天下誰不曉得,龍椅上的小皇帝不過是個‘假皇帝’,旁邊立着的大太監魚懷恩才真皇帝。”

“不可能!”燕行烈勃然變色,“閹賊安敢冒天下之大不韙!”

“怎麼不敢?”

書生的語氣也愈加激烈。

“天下瘋傳,李魁奇十年搜刮北地來的財富,盡數送給了魚懷恩,載滿奇珍異寶、文字古玩、金銀玉石的大車入明德門經朱雀街入永業坊,走了整整一天一夜!”

“那大將軍呢?大將軍不可能同意……”

“大將軍被下旨論罪,壓入詔獄了。”

書生說得激動,全然沒發現對面的大鬍子面色赤紅,身子搖搖欲墜。

“那李魁奇正往長安城,受封平盧節度使和懷遠候咧,算日子,恐怕快到莒州城了!”

“亂臣賊……咳咳!”

“燕兄?”

“……噗。”

燕行烈口吐鮮血,轟然倒地。

……………………

“大夫,如何?”

這位聞名遐邇的神醫,被半請半綁來的小老頭,冷着臉說道:

“晚了。病入膏肓,無藥可醫。”

“那還能活……唉……”

書生面有愧色,他始終覺得是自己失言,刺激到了燕行烈。

“裡頭的壯士的肺腑本就有舊疾,渾身又多暗痾舊傷……”

說道病人,小老頭的神色緩和了些。

“此番怒火攻心,便一併爆發。若能潛行靜養,興許還能躺個一年半載,若不能……”

老頭開了點吊命的方子,便不理會書生的連番告罪,拂袖而去。

道士在心裡組織了下言語,便推開了門。

燕行烈穿戴了衣甲,佩着長弓重劍,昂然立在門後。

第七十七章 再入瀟水第二十五章 飛劍?第六十章 勇夫第一百二十二章 人間路長第六十九章 鎮龍鎖第七十九章 無關主線的小故事第五章 驚醒第九十三章 看破第八十二章 虞眉第三十二章 燈會第二十六章 追索第八章 採石場第二十八章 青萍真人第八章 荒山、破廟、美人第十六章 狐狸第六十四章 討魔校尉燕第九十五章 秤惡量善第二十一章 追兇第十五章 夜黑勿開燈第一百一十九章 屍佛第八十章 故人第三十四章 劍器舞渾脫第四章 瀟水第三十二章 燈會第一百二十七章 負青天,絕雲氣第一百二十五章 了難第一百二十六章 女兒節快樂第六十章 口信第七十一章 真身第五十六章 雨行僧第四十九章 蛇球第七章 一意孤行第八十三章 葫蘆書生第七十三章 夜半來客第十七章 錢時中第六十五章 忍死第七十五章 山君有請第四十章 絕境如何逢生第七十六章 始末第五十六章 雨行僧第五章 大黃狗第一百二十三章 高上神霄第五十一章 夢兆四第六十三章 愚人第二十五章 飛劍?第二十八章 青萍真人第八十四章 李長安夜刺馮翀第一百二十四章 一觸即發第四十四章 禍鬥第七十九章 無關主線的小故事第一百零四章 雲水散人第一百零一章 幽冥第四十六章 好漢第七十二章 無遮大會第四十八章 白修業第十六章 曹小芳第二十二章 熊嘎婆第二章 人頭面第十七章 白狐拜月第一章 忽悠、歸納、劍經以及拜訪第七十六章 始末第六十七章 豺狼第六十九章 鎮龍鎖第五十二章 魂燈第九十六章 往事與波折第七十七章 再入瀟水第八章 荒山、破廟、美人第二十六章 追索第五十三章 日記第十七章 白狐拜月第九章 採石場鬧鬼事件 上(狗糧節快樂)第三十一章 腹中蟲第三十三章 樑上客第三十四章 劍器舞渾脫第二十章 血池第五章 大黃狗第六十六章 決意第十三章 劍鬥九十四章 圖窮匕見第三十五章 泥魃第一章 七十二變第四十九章 夢兆二第一百二十六章 女兒節快樂第四十六章 好漢第七章 傻子第二章 人頭面第三十九章 惡少年第一百二十八章 決勝雲霄第九十九章 鬥法第七十二章 撥雲見日第七十九章 無關主線的小故事第八十三章 葫蘆書生第四十二章 趕着投胎第六章 鬼嬰第六十六章 鬼太守第十章 邢捕頭第八十四章 化魔窟第三十二章 燈會第二十七章 雲浣紗第一百一十四章 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