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素素捧着一隻碩大無比的綠皮西瓜來到五湖東時,七月半的放焰口活動已經接近尾聲。前邊的空地上擠滿了男女老少,多數是精壯的青年男子,還有許多小娃娃。女子也不是沒有,但不多,多數還是上了年紀的老人或者五六歲的小女娃,豆蔻年華的姑娘幾乎尋不見,即便是有,也是一身粗布麻衣,看起來便知是苦命人家的女兒。

人雖多,但是場面並不熱烈,反而顯得肅穆莊嚴,連呼出的空氣裡都帶着壓抑。

真是詭異的凝滯氣氛啊~

岑碧青提起素素坐在遠離人羣十來丈的一棵遒勁古老的垂楊柳上,素素爲自己尋了一處寬闊的樹杈,調整好了姿勢,將手中價值三個銅板的西瓜往身邊一遞,努了努嘴。岑碧青眄了她一眼,怎麼,現在不怕他了?原本小心謹慎的模樣一遇到吃的問題,就直接消失不見了……終於還是接過,玉白指尖握住兩端,絲毫未見用力,便將瓜分成了齊整的兩半,又遞還給素素一半,攤開的手心裡還躺着一隻變戲法似的冒出來的小巧的青花勺子。

素素將半隻西瓜擱在膝上,執着小勺子一勺一勺地開吃,眼光中途溜到那鬧哄哄的人羣中,掃視兩圈又回到西瓜上。

她吞下一塊西瓜,滿意地舒了一口氣:“咦,許仙會來麼?……咦,小青,你怎麼不吃?”

小青五指翻飛,優雅地挖起一小勺瓜瓤送進脣裡,甫一入口,眉頭便微微皺了一皺,臉上近乎完美的笑容依舊滴水不漏:“莫急,他會來的。”

素素無意識地戳了戳西瓜瓤,沉吟:“這個時辰他們應該相遇了吧?”搓搓下巴頓生些感嘆來:“真希望這一次會是一個好的開始。”

岑碧青但笑不語。

素素挖了一大勺西瓜瓤,囫圇一口吞下,歪着腦袋,亮晶晶的眼睛盯住他:“小青,你說這次能行麼?”不等他回答,她又自說自話:“要是再失敗怎麼辦?黛螺不行已經很打擊人了,青魚白蓮要是也不行,那我必須直接被打擊死了。這千嬌百媚的女人往他懷裡送,他若是還能這麼柳下惠,不是彎的就是性無能!那時候我絕對有充分理由懷疑他不行,那真不行的話也不是我們能夠矯正的,先天畸形就應該不能算在我們頭上了吧?所以失敗就是必然的……你說,這個理由西王母接不接受?”

岑碧青溫柔地回望她:“素素……吃瓜吧……”

“……”好委婉的嫌棄啊~

素素於是不再說話,悶頭吃西瓜。

人羣中間是臨時搭起的法師座和施孤臺。法師座跟前供着超度地獄鬼魂的地藏王菩薩,下面供着一盤盤面制桃子,大米。施孤臺上立着三塊靈牌和招魂幡,上頭擺滿了全豬,全羊,雞鴨鵝及各式發糕,果品。每件祭品上插着一把藍、紅、綠顏色的三角紙旗,上書“盂蘭盛會”、“甘露門開”字樣。素素到來時,正碰上法師敲響引鍾,帶領座下衆僧誦唸各種咒語和真言的儀式。

咒語真言什麼的,素素完全沒有聽懂,只好百無聊賴地啃西瓜。待大半隻西瓜被啃得七七八八時,那儀式終於結束。素素打了個飽嗝,凝眉見到那些法師和尚退了場,幾個長相十分富態的中年男人走上臺去,估摸是當地的鄉紳,爲首的一個一身腐敗味,滿肚子塞着民脂民膏,肥頭大耳油光滿面,卻偏偏文縐縐發了一通感言,着實有那麼些違和感。

素素連打了幾個哈欠,兩眼淚汪汪地伏倒在柳樹上時,只聽到那老爺子似乎講了一句:“……施食開始。”人羣一陣沸騰,素素睜開一雙霧煞煞的眸子望去,只見那幾個鄉紳便將一盤盤面桃子和大米灑向四方,反覆三次,人羣中不少人撩着衣襬在接,場面熱鬧而喜感,素素的睡意消去了不少,但還是懶得動作,眯着眼半睡不睡。

岑碧青輕輕推了推她的肩,道:“素素,接下來倒是有些意思,不妨一看。”

素素於是向後挪了挪,支起身子睜大眼望去,果見人羣逆轉了個方向,向一邊更大的空地處涌去。

那空地上原本便搭着高餘丈的臺子,確切說,是架高近四層樓的棚子,上頭一色放滿各式各樣的供品,最頂上掛着一塊純金牌子,若不是人羣擠向那頭,她還沒有察覺,素素腦中靈光一閃,伸出玉指遙遙一指,目光膠在岑碧青臉上,驚喜而詫異地問道:“那臺子是做什麼的?”

岑碧青答:“搶孤。”想了想,又補充道:“凡人自以爲是的把戲。”

素素還要再問具體怎麼做時,那廂已經敲鑼打鼓開場了。人羣自發圍着那竹棚子排好隊,團團圍轉,估摸分了十來隊,每隊五人,都是精壯的漢子,各據一根柱子,那個最胖的鄉紳站在一邊架起的臺子上,又是一通讓人云裡霧裡的感言,好在這次比較短,草草結了尾,只一聲令下,那人羣便瞬間如同下餃子一般,端的沸騰起來,奮不顧身往棚子頂端爬去。

素素坐在這廂也是豪情萬丈,激情澎湃,沒想到這種只在熒幕中出現過的場景居然有幸讓她親眼見着了,這多麼像舞獅奪金牌的鏡頭!唯一可惜的是,電視裡都會抓住一兩處精彩的地方,在現場,素素反而覺得眼睛不夠看,只覺得哄的一聲,人羣已往上竄了好幾丈,剛開始時,大家的進度都很快,偏偏快到頂端時,人羣反而凝滯了下來,一個個你拉我,我拽你,互不相讓,槍打出頭鳥,越是爬得高爬得快的越是有人拖後腿,那個原本遙遙領先的瘦小男子此時被兩個人縛住了雙腳,在距離金牌幾丈遠的那裡掙扎成一團,場面於是風中凌亂,掙扎間有好幾個人承受不住掉了下來,好在下邊是鬆軟的沙土,傷得不重。但是各路人馬誰也不肯遷就誰,反而成就了互相壓制的局面,反而是誰也無法自由動彈,關鍵時刻,誰先搶奪到金牌反而成了次要的,主要的已經成了想法設法阻止別人去搶金牌。

場面於是僵化。

恰此時,卻是後來者居上。一個身形修長的男子出現在棚底不起眼的角落裡,身姿矯健優美,猶如驚鴻游龍,衣袂翩飛間,輕輕鬆鬆繞過手腳纏成一團的衆人,如履平地,一路無阻,期間有好幾人想要拽住他,無奈那人身手敏捷,他們又是手腳被束,竟抓不住他的一片衣角,在衆多灼灼的目光下,直搗黃龍,奪得金牌。

岑碧青若有所思。“急流勇退謂之知機,他很聰明。”

素素胡亂點頭,在心中朝此人豎起了大拇指:多麼**的跑位啊~

那人拿着金牌回到地面時,鄉紳依照慣例上前恭喜兩句,提議請這位少年英雄留下來共聚,豈料那人只是淺淺笑了笑,做了個揖,“多謝各位美意,請恕漢文不能奉陪,家姊還等着我回去吃飯,告辭了。”說罷轉身便走,恰好是素素她們這一頭的右側。

那人轉身之際,視線不經意間往素素這邊掃了一掃,眸子幽深,嘴角微微勾着,並無一絲笑意,素素一怔,下意識往岑碧青身後躲了躲。

“無妨,我設了結界,他看不到的。”

素素這才鬆了口氣,對於自己方纔的動作有些不好意思,她躲什麼?側着腦袋思襯了一回,又覺得那張臉似乎在哪裡見過……帥哥或許都長得比較相像吧?

一個霹靂驀地在識海里炸起,素素頓時猶如吞進了兩隻綠頭蒼蠅,漢文!許漢文!他就是許仙!

難怪說眼熟,她月前在水鏡裡便見過他!

想到他以前種種作爲,今日的狡猾行徑,素素差點咬碎了一口銀牙,半晌才擠出兩個字:“無恥!”

岑碧青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素素頓時大囧,訥訥道:“個人恩怨,個人恩怨~”許仙本人或許沒什麼錯,卻是個罪魁禍首,請原諒她一見着他便會想起西王母以及那個該死的任務,最終不自覺地聯想到自己與許仙的關係將會是娼妓和恩客的關係!她心裡委實不痛快。

岑碧青不解。

他當然不會猜到她此刻的想法,讓素素鬱悶非常的是,西王母手下那麼多供她差遣的人,譬如蘭卿這般的便可謂是極品,想來其他侍從也不會差到哪裡去。可是到最後遇到這種骯髒的活時,卻偏偏找上他們這些妖怪,難道妖怪就一定是*放\蕩天生喜歡勾搭的狐媚子?就一定比那些神仙輕賤?

素素忍了忍,還是扒拉着手指,試探着問道:“小青,你……我是說……那個……”她真不知道該怎麼組織語言!

岑碧青笑容中帶着兩分期許和鼓勵,聲音和緩:“素素有什麼問題,但說無妨。”

是你說的哈!素素攥緊拳頭,豁出去了:“小青,你們妖怪是不是一點都不注重貞潔?完全不把節操什麼的當回事?”

沒有想到她會問這樣一個問題,岑碧青有些愕然,眉頭微微皺了起來,臉色不虞,許久才抿出一朵極淡的笑意:“素素,你的說法有失偏頗,你也是妖,難道不清楚麼?”

素素糾結地望了他一眼,她的身體確實是妖沒錯,但是裡面住的那坨可是實打實的人!無力地往後一靠,弱弱地解釋道:“許是我在青城山時太過貪戀凡塵,與人相交過密,反而忘記了妖怪真正的秉性應該是什麼模樣了吧。”

“貪戀凡塵?”岑碧青眼眸愈發深幽,眼眸微微眯起,“素素可是與何人私交過密?嗯?”一個“嗯”字愣是拖得百轉千回,蕩氣迴腸,素素的骨頭酥了大半。

額~她怎麼可能會知道!若是尋根究底必定討不了好,素素心念一動,乾脆耍起了無賴,拽着他的衣袖假嗔道:“小青,不要以爲這樣就能轉移話題!我的問題你還沒有回答!”

“若我沒記錯的話,我並未許諾你要回答。”

素素訝異:“你明明說了!”

“但說無妨麼?”岑碧青心情莫明不悅,打擊起人來更是毫不留情,“素素,我是有讓你說出你的問題,以舒你心中的惆悵,但我並未承諾一定會回答你。”

惆悵你個大姨媽!素素不可置信地瞪圓了眼,恨不得在那笑意嫣然的臉上瞪出一朵花來,居然耍無賴不認賬還給她下套!偏偏她也沒辦法反駁!她氣得背過身,吐出一口濁氣,半晌才從牙縫裡狠狠擠出兩個字:“卑鄙!”

她今日罵過許仙無恥,如今又賜了小青卑鄙,這卑鄙無恥的兩人倒是出離地般配。她這個既不卑鄙又不無恥還善良純真的好姑娘實在不應該被扯進來蹚這趟渾水。

“素素,”岑碧青伸手拍她的肩,不妨被她一巴掌打掉,主動示軟竟換得如此收場,他的臉色頓時有些不悅,再叫“素素”時,語氣已經低沉下去,隱隱帶着兩分威壓。

素素瑟縮了一下,她自然不知道他是怎樣的想法,只覺得他今日忒莫名其妙,而偏偏她自己也莫名其妙,竟爲了這些小事置起氣來,仔細一思索,或許真如小青那日所言,他們之間雖然粉飾着太平,卻從來沒有信任可言。她氣的不是他爲一個小問題對她隱瞞,而是因爲委屈,她憑什麼要被西王母那個老女人逼迫?憑什麼要被蘭卿那個小鬼騎在頭上威脅?憑什麼要被那望月池的鯉魚精偷襲?憑什麼要活得擔驚受怕還要去勾引什麼勞什子的八竿子打不到一塊的許仙?憑什麼要在這個全然陌生的地方跟一條冷血的蛇妖勾心鬥角?明明互相猜疑偏偏還要裝作姐妹情深?她羅素活得還真TMD憋屈又窩囊!還在氣頭上的她望着岑碧青皺起的眉頭冷笑一聲,陰陽怪氣道:“小青姑娘,女女授受不親,我們還是保持距離得好,省得叫人誤會了!”

岑碧青臉色頓時發黑,盯着她一字一頓道:“誰告訴你我是女子?”

後面的話素素並沒有聽清,垂楊柳下一羣髫髻小童舉着紙糊的荷花燈咋咋呼呼地跑過,一陣吵嚷,素素驟然醒過神來,額滴神呢!她在做什麼?一根小小的*就能引發這麼大的怨念來,這若真是惹毛了她目前的衣食父母,她當是情何以堪呢!思及此處,素素急智突發,指着樹下的兒童不可思議地“咦”了一聲,若無其事地轉頭問岑碧青:“你們這兒七月半還放燈麼?”

小青不置可否,臉色卻回覆了幾分。

“小青,我們去看看吧!”素素暗鬆口氣,一臉懇求地望着他,一雙眸子霧煞煞的,好似一隻被遺棄的小狗。

岑碧青又好氣又好笑,萬萬沒有想到這廝竟然如此無恥,方纔才同她慪氣,還說了那等胡話,這一眨眼間竟然可以換一張臉?仿若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是他太愛計較,還是她太沒計較?更不曾想到的是他堂堂一個水族之主竟真的會同她較勁撒氣,這耐性確實大不如前了!暗歎一聲,還是執過素素的手,道:“隨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