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看文藝片需要耐心和思考,尤其像這種毫不花哨的,沒有蒙太奇、長鏡頭、華麗的攝影等,甚至還沒有過一段配樂,是因爲趕工嗎?幾乎所有音效都是些刺耳的聲音,讓人聽了難受。
無疑這是最沉靜的一部viy電影,褐熊影院裡此時有觀衆看得入神,也有不合口味的觀衆打起瞌睡。
砰的一聲槍響和動物的尖厲慘叫聲,把全場觀衆帶到清晨的蕭索山林中,芮、桑尼和哈羅德背靠着一棵橫倒在地的大橡樹,挨坐在落葉堆上,芮和桑尼各舉着一把步槍,見不到晨早的陽光,只有三人呼吸間的寒霧。
“打中了嗎?”坐左邊的哈羅德有點緊張地問。
“打中了,有叫聲就是打中了。”芮說着,拉住了右邊要起身去撿的桑尼,低聲道:“先別動。它們聽見槍響,都會跑回洞裡去,不過要是你靜一會,它們就會又出來的。我們還要兩隻纔夠。”
男孩兒都哦了聲,芮把自己的步槍遞給哈羅德,“等會你來打。”
“我?”哈羅德遲疑的樣子,“我不想殺這些松鼠,它們也有媽媽……”
“別怕。”芮微瞪了他一眼,把槍硬塞到他手上。哈羅德嘀咕着接過槍:“我纔不怕,我就是不願意。”
“由不得你。”芮望向前方,忽然像又發現了松鼠的行蹤,對他們小聲道:“前邊的草叢那,看到了嗎?你們都試試槍。”
正面鏡頭拍下了這一幕,一個不情願的8歲小孩,一個剛強的10歲小孩,兩人都握着步槍瞄準前方某處,就像是瞄準觀衆們的心靈,隨着芮的一聲指令“開槍”,他們都扣動扳機,槍口冒出火光,砰砰兩聲!
場景一切,在多利家的木屋後院這邊,男孩兒把五隻死透的大松鼠放到那木桌上,兩杆步槍擱在桌的左邊,右邊的芮拿着一把小切肉刀和一塊自制圓木舊案板放到桌上,砰的一聲,她問着道:“你們想炸着吃還是燉着吃?”
“炸着吃!”兩個男孩齊聲說,神態語氣又開始有狂熱。
“那就炸着吃。”芮拿過一隻死松鼠放到案板上,“都過來學着點怎麼剝皮。”兩個男孩靠近過去,神態不一。
觀衆們也都看了這個血淋淋的全程。芮先切開松鼠的脖子,再把其雙手切斷,沿着胳膊劃了一刀,又把其雙腳切斷,再沿着腿劃了一刀,最後從中間分開,她說道:“你們來把所有開口拽在一起,用力去拉開。”
兄弟倆一人一邊的抓着松鼠屍體的兩邊開口,使足勁地拉扯開去,松鼠皮被剝開一大片,露出鮮紅的屍肉。這回連桑尼都犯惡心的皺眉,哈羅德更是不安地停住手。芮的語氣溫情了點:“你們就當是給松鼠脫衣服。”
這時鏡頭終於捨得離開,切去只見蓋爾右手抱着寶寶,左手握着個熱氣騰騰的水杯走來木桌,看着他們仨忙活。
鏡頭切回,芮給了一隻被剝了皮的松鼠屍體的肚子一刀,叫看上去比較害怕的哈羅德:“哈羅德,你把手伸進它的肚子,把內臟扯出來。”哈羅德猛地搖頭:“不……”不待芮說什麼,桑尼就霍然伸手進松鼠屍肚子扯了一下,頓時一堆深紅淡紅棕黑交雜的東西被扯出,掉落在案板上,血流開去。
觀衆們看得想嘔吐,許多女性觀衆暫時移開了目光,這些畫面也太冷酷了,並非有多麼血腥,卻非常噁心。
這不由讓一些父母觀衆想,這是電影沒錯,可是怎麼拍來的?那是真實的松鼠屍體,真實的小孩,真實的小孩做這種事……導演這麼拍真的應該受譴責!
但不管怎樣,人們都對銀幕裡的生態有了更多的瞭解。
幾個鏡頭,芮切開另一隻死松鼠,雙手一扯剝了皮,扔給哈羅德,“這隻你來弄。”他還在猶豫。芮來了氣的斥道:“你還得克服對好些東西的恐懼呢,小子。”旁邊的蓋爾鼓勵說:“哈羅德,你有做這個的膽量,是不是?”
與此同時,桑尼一聲不吭的掏着之前那松鼠的剩餘內臟,小手沾滿了鮮血。
“你不是他馬的城裡人!”芮又斥道,“你不能全讓桑尼來做髒活,他是你兄弟。”哈羅德猶豫間伸手進了松鼠屍的肚子,臉上的表情似乎要哭出來了,他的手拉出了一條細長的腸子,拉得長長的。
芮和蓋爾都沒有說話。
劇院也在沉默,這是在做什麼,哈羅德明顯的稟性善良,桑尼也只是個小孩……
然而像芮說的,很多事情由不得你願意不願意,她們兒時還不想去餵豬趕豬宰豬呢。
嘭砰!芮又在前院揮斧劈柴,眼淚叔叔讓人意外而又期盼中的出現了。他身穿棕色的破舊皮夾克和黑色牛仔褲,悄無聲息的到來嚇了芮一跳。
眼淚帶來了新的消息:“今天早上,條子在鼓列特湖邊發現了傑蘇普的車。昨晚有人把車燒了,燒得幾乎什麼都沒剩下。”他給了芮一卷厚厚的鈔票,並勸告她“上午是他出庭的日子,不過他沒去。趕緊把你家的這些木頭賣了吧。”芮不願意,但是保釋金借貸公司的人一接手,他們不會給她留下一根殘枝。芮爲之沉默。
“你學會抽這個了嗎?”眼淚又一次不當回事地拿出一袋冰嗅了嗅,芮話聲決然:“我絕不碰冰。”冰和大麻是不同的。眼淚懶洋洋的說:“學會適應,丫頭。”他望着在遠處打鬧追趕的兩個男孩,像在考察什麼。
芮頓時繃緊了臉,眼淚叔叔在挑人。
“桑尼比金頭髮米爾頓強多了,他沒問題的。”眼淚叔叔的話很有深意:“至於哈羅德,他最好能喜歡槍。”
“他們由我帶,兩個都是。”芮連忙說。
“那也要你帶得住。”眼淚叔叔慢悠悠地轉身走了,芮在他身後目視他離去,眼神十分複雜。
一股危險迫近的緊張氣息在放映廳瀰漫,火燒到眼眉了,傑蘇普沒有出庭,隨時就會有人來收走屋子,到時候芮他們要去哪裡?眼淚叔叔好像願意帶走兩個男孩,就讓他們從此跟着亡命之徒一起混嗎?
就這麼毀掉?還沒長大就被養育成了毒販?就這麼一生?
銀幕上很孤寂,只見芮扶着她媽媽走在山林間的泥路。康妮披上了一件蓬鬆的雜色毛衣,步伐蹣跚而緩慢,不時歪斜的靠到芮身上,彷彿全靠女兒的扶力才能站着,不然已經倒在地上。
鏡頭一切,芮扶着康妮往山頂上的一塊大石頭坐下,可以望見就要落下的夕陽,以及周圍的寂靜山脈。這本來開闊美麗的一幕風景卻顯得那麼枯悽。康妮坐在近景這邊,芮坐在她後邊身旁,喚聲溫柔:“媽媽,看着我。”
但康妮木呆呆的望着遠方,一點反應都沒有。
“媽媽,我需要你。媽媽,看着我,我需要你的幫助……”單人側面近景,芮扭頭的望着媽媽,目眶在泛紅,全然地流露着心中的孤苦彷徨,“發生了一些事情,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媽媽,你能幫我一次嗎?媽媽?”
康妮的呆滯依然,而芮斂了斂快要落下的眼淚,也無言的望向遠方。
夕陽在落下,黑夜在到來,靈魂在呼喊:幫幫我吧,求你了。
觀衆們愛莫能助,大銀幕轉了場,黑暗的破屋被昏黃燈光和火光所照亮,康妮坐在搖椅上,男孩兒窩在沙發邊做作業,一如開頭時的平靜,多了蓋爾抱着奈德在走動輕搖哄寶寶。
有噠噠的敲門聲響着,那邊拿着步槍的芮去開門一看,卻是叫人意外的弗洛伊德。
他拿着個像裝了禮物的白色塑料袋,有隻嬰兒玩具小布熊露在袋子邊緣。他面無表情的問道:“蓋爾在這裡是嗎?”
芮沒說話。鏡頭掃去裡處,蓋爾已經望見了,她把寶寶放到沙發上,轉身走去。
斜側平拍全景,蓋爾和弗洛伊德左右面對面的站在屋外空地,左邊屋子透出的光線勉強照亮他們的木然臉龐,一輛白色皮卡車停在弗洛伊德身後。單人近景剪輯間,弗洛伊德生硬的說道:“回去吧,我爸媽想看看孫兒。”
“你爸媽?那你呢?”蓋爾露出可笑的神色,向丈夫的霸權發起挑戰。
“我……”弗洛伊德頓了頓,聲音溫和了一些:“你們不在,那輛房車太冷清了。對了。”他試圖和好地對蓋爾一笑,“你的郵購目錄已經寄來了,你可以往上面挑幾件好看的衣服,我買給你。”
蓋爾冷着臉容,越發強硬的道:“有些混帳事情不能再這樣了。你不能每分每秒都管着我!”弗洛伊德笑容僵硬的頓了幾秒才點頭,蓋爾的神情明朗起來,語氣也變得輕快:“你不能再操希思了,見都不能再見她。”
這時鏡頭切到了弗洛伊德的正面近景,他臉上沒了表情,沒有說話,目光挪開沒看蓋爾。雙人側面中景,弗洛伊德把手中的袋子遞給蓋爾,蓋爾接過了,手上有點哆嗦,臉容一動不動的望着他,那麼明顯的忐忑。
他會做出什麼選擇?
此時此刻,她的未來,她的人生,全部都由這個混帳男人決定,她的示強只是虛張聲勢,她並沒有什麼力量。
銀幕上,弗洛伊德就這樣不聲不吭的,轉身走上他的皮卡車,開走了。弗洛伊德做出了他的選擇,而被一個根本不值得原諒的男人主宰命運的蓋爾呢?
側面全景,她木然的站在那裡,手上提着的袋子搖擺不定,就像此刻她的心。
兩個女孩都在命運的壓迫下滿心迷茫。
幾個空鏡頭無意讓觀衆舒緩神經,黎明時分天空在破曉,寒風吹起山林的枯葉堆,一羣鳥兒在山坡的溼泥坑啄着水。
芮和抱着寶寶的蓋爾並肩地站在門廊上遠望。蓋爾開口道:“你注意到了沒有,其實我們這裡的風景很好。”之前會靜靜地欣賞風景的芮問了句:“有什麼意義?”蓋爾輕聲說:“我不知道……”
是啊!對於她們來說,風景美不美麗,天空好不好看,有什麼意義?
不待觀衆們多想,鏡頭反拍只見一輛銀色的高檔越野車駛來。另一邊的金頭髮米爾頓等幾個男人都望去。越野車停在多利家前院,一個頭戴鴨舌帽、身着灰色運動外套和軍裝褲、腿上配有槍套的青中年男人走下車,他蓄有山羊鬍,模樣神氣抖擻,有着完全不同山裡人的氣質。 ωωω▲ тTk án▲ ¢o
男人向米爾頓幾人打招呼般揮揮手,走向多利家門廊。
“這人他馬的是誰?”芮嘀咕。
“城裡來的,看他穿的那身行頭……”蓋爾打量着說道。
隨後的場景中,芮走下臺階去和男人談話,蓋爾抱着寶寶留在門廊張望。
這人叫麥克-薩特菲爾德,是保釋金借貸公司的人。傑蘇普沒有按時出庭,算是逃跑了。芮說她爸爸沒逃跑,但薩特菲爾德可不管這個,只要他願意,在法律上他有搜查這兒的權力。
芮聽了很來氣,再一次炸毛般爆發:“我就知道你怎麼都是白搭,浪費時間,還招我煩!聽着,傑蘇普-多利已經死了。他現在不是被埋在什麼小破墳堆裡面,就是成了豬圈裡的一坨屎,要不就是被人扔在荒野,爛得什麼都不剩了!但不管在哪兒,他都已經死了。”她的面容滿是刺,沒有展露深藏的悲傷。
薩特菲爾德說他也知道這裡的人是什麼德性,向芮透露了一個關鍵的案情:“這事兒挺怪,你家的房子再加上其它的東西都根本不夠你爸爸的保釋金,還差得遠呢。但有天晚上,一個傢伙到了我們那裡,拿來一整塑料袋的皺巴巴的錢把剩下的抵掉了。我到監獄去的時候,你爸爸好像並不是百分百確定他想出來,他們那種人很少有這樣的。可是中午的時候,他就出來了。似乎是有人急需他出來。”
“他是個造冰的好手。”芮說。顯然因爲要趕製一批貨,需要用着傑蘇普。
她又問拿錢的那傢伙留名了沒?長什麼樣子?薩特菲爾德卻避談:“我只記得那一袋子錢。”他們也有他們的規矩,他告訴芮至多還有半個月,公司就會來收屋趕人,他說道:“沒有別的法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證明傑蘇普已經死了。”
在薩特菲爾德驅車離去的同時,芮失魂落魄的走回門廊上去,蓋爾迎了上來,緊張的道:“我都聽到了,甜豆,你可不能那麼幹!我們都知道那是些什麼樣的人,絕對不能再去霍-克弗爾了!”
芮有點低着頭,“要不這樣,還能怎麼辦?”
劇院陷入了一片寂靜,觀衆們也都不知道能怎麼辦。在銀幕中的世界,法律、政府、慈善等全都失效,顯然也管不來這件事,沒有人會理他們一家的死活,除了他們自己,除了這個16歲的少女,就只有她了。
影像就在壓抑的氣氛中轉了場。天空已經是傍晚景象,芮再次走在霍-克弗爾的山路上,她留意到路上停有好幾輛卡車和轎車,像有不少人聚在這裡,兇惡的狗吠聲又響徹在銀幕裡外。
芮大步的走向桑普-米爾頓那間特別大的土房,拴在前院的那幾條惡狗衝着她狂吠。突然這時屋門開了,之前那個老女人拿着一隻熱騰騰的杯子快步走出,老臉上如同枯藤。
正面近景,芮頓時露出微笑,有些熱切。過肩鏡頭,她伸手要去接那杯熱湯,“謝謝……”
譁!老女人猛然一下把手中杯子的東西潑向芮的臉龐,芮一聲慘厲的尖叫:“啊!”一片紅糊糊的熱湯淹沒了她,她本能地雙手捂臉,一瞬間已經又被老女人扔出的杯子砸中腦袋,砰鐺,杯子彈了開去,老女人又已經擡手去打芮的耳光!!
芮連連的慘叫,站不穩地踉蹌,看不見地亂拍亂揮着雙手,完全條件反射地保護自己。
從四周又奔來了四、五個的女人,包括梅根,她繃緊着兇臉,一靴子踢中芮的小腿使她摔倒地上。
隨即的仰角全景中,芮整個人面朝地的躺在泥土裡,掙扎着要起身,女人們圍着她打,有人在狠踢她的腿,有人在猛踩她的背,老女人、梅根,每個人都打得毫不留力、毫不猶豫,發出着野獸般的叫喊。
芮的掙扎越來越衰弱無力……
銀幕外不管此前看得精神與否,此時觀衆們都無法不聽到那羣毆聲、嘶喊聲、慘叫聲,愕然的心在絲絲地破裂。太突然了,老女人等人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就這麼一個照面,就在這外面,就把芮往死裡打。
不要再回來,千萬別。
這些女人也許會在什麼時候有好心善意,但她們都已經是一頭野獸,男人馴養的野獸,他們讓她們幹什麼,她們就幹什麼。那些人性、自我、想法,都排在男人的命令之後,她們是由男人控制的發條橙。
真悲哀,夥計,真他馬的悲哀。
這時候影像切至遠景鏡頭,像是一位站得遠遠的冷血旁觀者,它看着女人們合力地擡起了被打得半死的芮,她整個人沒了動靜的垂掛下去。鏡頭一切,女人們擡着她走進遠處一間木棚農舍。
畫像有些模糊不清,像是失了焦距的眼睛,低低的慘叫聲時斷時續地還在響起。
“我警告過你,你偏不肯聽。”老女人的枯臉漸漸清晰,俯角鏡頭,她居高臨下的問:“你爲什麼不聽話!?”
鏡頭一切,心焦的觀衆們這纔看清楚了狀況,這是個燈光昏黃的小穀倉,破舊的水泥地面上有着雜亂的乾草,一些鋤頭、鐵叉、馬鞭等農具擺在周圍,十分的陰森。
芮側身躺在那裡,一動都不動,女人們分散的站在旁邊。
“說啊!爲什麼不聽?”站在右側的梅根突然又是一腳踢在芮的腹部上,奄奄一息的慘叫又起。
中景平拍去,觀衆們看清了芮的慘狀,她的灰藍連衣裙上滿是泥巴、鮮血、唾沫、黑腳印,那不算精緻卻自有一股倔強神氣的臉蛋,不只是鼻青臉腫,左眼角裂開,右眼腫成一團無法睜開,鼻子和嘴巴都有破裂,成了個畸形的血色肉團。
捱了梅根這一腳,芮的胯部裙子被浸溼了,身下慢慢地流出了一灘尿水,在不平的水泥地面往下流去。
鏡頭掃了掃女人們,老女人冷漠着臉,露出厭惡樣的一個女人說:“真不經打。”另一個女人聞到臭味地掩鼻:“噢,她連屎都拉出來了。”梅根微微搖頭地走開,“瘋姑娘,你自找的。”
影廳也像被打得木了,交織着觀衆們的憤怒、震驚、難過、壓抑……複雜莫名。芮-多利,這朵心懷美好、堅守骨氣、頑強潑辣的山谷小花,終究還是被一腳踩中,被踐進了爛泥裡,像屎一樣……
銀幕中,老女人的眉頭一挑,她的主觀鏡頭,地上的芮緩緩地掙動,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地撐起了身,搖晃的坐在自己那灘排泄物穢水上,睜着還能看見的左眼睛望着,鮮血從她臉上的各個傷口滴落,如同一隻垂死的小螞蟻。
“我們該怎麼處置你呢?”站到對面的梅根問道。
“殺了我,我猜……”芮的聲音奄奄而含糊,她往被踩腫的右手掌啐了一口血,吐出了兩顆牙齒,手掌握成拳地垂下。
“這主意已經有人說過了,還有別的嗎?”梅根又問道。
“幫我。”芮說得渾渾噩噩,也就是隨口說,那份倔強像她搖擺的身子瀕臨崩潰,“這主意肯定沒人說過,是不是?”
“我之前想幫你,結果搞成這樣。”梅根還沒說完就轉頭看去,鏡頭一切,打開的穀倉門口走進來一羣身形彪悍的男人。
爲首一人是個戴着褐色牛仔帽、棕外套和深藍牛仔褲的典型老牛仔,他線條硬朗的老臉面無表情,蓄着灰白色的絡腮鬍子,氣勢威嚴如山。顯然是終於露面的桑普-米爾頓。
而其他的男人都沒什麼好臉色,小亞瑟也在其中,他的神情算是最不忍心的了。
鏡頭似乎也怕了桑普,並沒有拍他的正面,過肩鏡頭攝着他走到芮的前面,半蹲下身子,伸手抓住芮的下巴,左右撥動地查看了下就甩開,力氣之大讓芮往左邊倒去,又砰的倒回地上。
“有什麼話想說的,孩子,現在就說吧。”桑普說道,洪水翻滾般的嗓音有着以滄桑歲月磨礪的沉重。
他這句話幾乎等於宣判了芮的死刑,正面近景,老女人沉沉的抿了抿嘴。
單人平拍中近景,芮側躺在地上撐不起身,她的左眼睛沒去看誰,就耷拉的望着地面,“我有兩個弟弟,還沒辦法照顧他們自己……我媽媽病了,而且她一直…不會好。”
她的目眶泛起着血淚,肩膀在發顫,微弱的話聲也在哆嗦:“不用多久,條子就會把我們的房子收走……把我們趕出去…只能睡在田裡…跟狗一樣。跟他馬的狗一樣。要保住我家的房子,唯一的希望就是…就是,我得證明……爸爸已經死了。”
她的淚水劃落,如果不是極力的忍抑,她定然會痛哭起來,什麼堅持什麼骨氣什麼玩意,全都成了一灘屎尿。
她卑微的小聲像害怕,像求饒,像自言自語:“是誰殺的他,我不需要……知道。我永遠不需要知道。如果爸爸做錯了什麼事,他已經得到應得的懲罰。但要是沒了房子…我永遠沒辦法養着他們三個……孩子們還有媽媽…沒辦法。求你們了……”
“求你們了……”全景中,她整個人都在無力地微微抖動,那灘穢水忽然流動擴大開去。
褐熊劇院裡一片死寂,許多觀衆看得也目眶泛淚,心情是什麼,很難說得清楚。
而銀幕裡的穀倉就寂靜了一下,桑普帶着兩個男人轉身走了,老女人跟在後面。其他的男男女女有人在抽菸,有人在竊竊笑談着什麼,聒噪的笑聲鑽進芮和每位觀衆的腦海深處,不論你是否願意。
沒有人當芮的話是回事,也沒有人當她的性命是一回事。
突然這時候,穀倉外的狗吠聲急響起,還有非常響的駛車聲傳來。
守在門口的一個男人頓時驚叫:“操他馬的眼淚來了!”狗吠聲更加狂急了,隨即有砰的重重地關車門的聲響。另一個男人急步走人:“我去拿點傢伙來,那瘋子等會過來一看,我可不想空着手。”當下好幾個男人都走了。
穀倉的空氣緊張地凝固成一塊,而劇院的空氣則激動不已,觀衆們瞪大眼睛,是眼淚!
“她在哪裡?”還是穿着那件破皮夾克和黑牛仔褲的眼淚叔叔從黑夜中走近門口,徑直地走進倉庫。
“別激動,眼淚。”小亞瑟要當和事佬般跟在旁邊,“跟她說過,但她不聽。”
眼淚走到芮的旁邊停下,他看了幾眼,就轉望向小亞瑟問道:“你打她了?”明明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卻就是讓人感受到他的暴怒,也許是因爲他額頭跳動的筋肉。
小亞瑟的右手伸向後腰藏在外套裡的槍套,回到門口的幾個男人也在按着腰側或衣袋。
“不是他!”這時老女人從人羣中大步地走進穀倉,大聲叫着:“男人誰都沒碰那個瘋丫頭。是我揍的!我還有我的姑娘,她們都在這裡。”鏡頭掃過梅根等幾個女人。
眼淚的雙目微斂,“男人都沒有碰?”
“沒有。”老女人說。
劍拔弩張的場面讓觀衆們眼睛都不敢眨動一下,桑普等一行人也回到倉庫來了,跟在他左右的兩個男人都手提着一把霰-彈槍,雖然槍口朝地,手指就虛按在扳機上。他們的快步攪動了地面的灰塵和草料。
桑普走到距離眼淚一步前站定,側面雙人中景,右邊的桑普直盯盯的看着眼淚,沉聲說:“你什麼意思,哈羅德。”
觀衆們突然這才知道,原來眼淚叔叔也是叫哈羅德……應該說,哈羅德之所以叫哈羅德是因爲眼淚。
“誰都不許打我姐姐”的桑尼,不正是不肯打芮的傑蘇普。
眼淚也是直盯盯的看着桑普,絲毫沒有退卻或敬畏或恐懼,有也早已克服了。他的話聲聽似散漫卻那麼決然:“我他馬的從來沒說過關於我兄弟的一句話,我誰也不問,也不去找。傑蘇普乾的事不合我們的規矩,他知道,我也知道,我管不來這個。但她不是我兄弟。”
鏡頭對準地上的芮,她正掙扎地爬向不遠處的一根棚舍木柱,地面拖出一條穢跡。
門口視角的全景,眼淚對桑普繼續說道:“她是我剩下的幾乎唯一的至親了。所以我纔來找她,把她帶走,送她回家。你沒意見吧,桑普?”他說話間,那邊的芮抓抱着木柱晃晃蕩蕩地站了起身,有屎尿穢水從她的裙角落下,浸溼了大片大片的裙布,滴在下方的水泥地。
即使是最冷靜的觀衆,也因爲這一幕而心裡難受。很多觀衆幾乎是嘔吐,這讓人不寒而慄的殘酷摧毀着每一份堅強。
爲什麼芮要穿着裙子呢?就算只是一條舊裙,還搭配得那麼奇怪?爲什麼不像其他女人穿牛仔褲得了?
因爲她是個女生啊!
對於一個人,一個女孩兒而言,被打成那樣,比殺了她更難堪,更破滅。
“你想罩着她,是嗎?”桑普問眼淚。
“如果她做錯了什麼,你算在我頭上。”眼淚嚴肅了起來。
芮勉強地轉身望。而觀衆們有些看法已是不同,之前以爲眼淚叔叔是個袖手旁觀的混蛋,原來並不是,他只是守着道上的規矩,但在這種生死時刻,他只會站在親人這邊。
他不會害怕,他是個“瘋子”,他早已不是那個殺宰一隻松鼠都不情願的哈羅德了。
眼淚是壞人嗎?以世俗的標準是絕對的壞人,可在這裡,他不是壞得不能讓觀衆接受和喜歡,維多利亞愛他是有原因的。
“以後她的事就找你負責了。”桑普說道。
“這丫頭跟誰都不會亂說話的。”眼淚說。
“把她擡到哈羅德的車上去。”桑普望向了梅根等幾個女人,梅根不敢說話的只點點頭就走去,桑普轉目向眼淚問道:“這事完了沒有?”他的語氣透出着警告。
眼淚不再看着桑普,而是盯着芮被三個粗壯女人攙扶架起,擡着她走向農舍外面。他掃了衆人一眼,擱下了一句:“今後如果誰想動這丫頭一根手指頭,先把我宰了。”
在衆人的寂靜中,他大步跟出去。
場景一切,在黑夜的陰影籠罩下,梅根幾人把芮塞進了一輛墨綠色皮卡車的副駕座上,眼淚從旁邊走過關上車門,繞到駕駛座那邊去,車子並沒有熄火,一直髮出騰騰的聲響。
砰的關車門聲,在狗吠聲和穀倉門口衆人的注目中,皮卡車開動離去。
銀幕外這纔有了此起彼伏的長鬆一口氣,不少影迷還在感受着剛纔的震撼,那是演戲嗎?那是真的。
這部電影並不像tlb或ss那樣很早就出現情感猛烈的轉折點、一路跌宕起伏、再感人肺腑,它多數時間都像現實生活的一個個片段,似乎不看一兩個也沒影響故事大方向。但當碎片連繫成了一個圓,它驟然地爆發,一個鏡頭不肯錯過的觀衆也就忽然發現,自己早已被毒蛇悄然咬了一口,而此時毒液已經從傷口涌流到心臟。
銀幕影像沒有停歇,黑夜下,皮卡車顛簸地行駛在山路上,繼而停到路邊的一片樹林旁。車前鏡頭,眼淚叔叔一邊拿着件捲成團的白汗衫讓芮咬着,一邊說:“蓋爾那姑娘真是救了你一命。”
芮像個死人般癱坐在位子上,咬着的白汗衫很快就染紅。
“傑蘇普這傻-逼。”眼淚叔叔望着前方的路,似有那麼一點點的悲傷:“這次他進去沒扛住,受不了再蹲十年的班房。還有你媽,你們三個孩子,都讓他受不了……他做了那個他馬的巴斯金的線人。”
芮緩緩轉頭看向他,慘臉的神態有點扯動而變。
“不過你爸爸從來沒把任何一個我們這邊的人供出去,他說他沒有。”眼淚邊說邊從儀表臺儲物箱拿出個嬰兒食品罐子,掀開了蓋,湊過去嗅了裡面裝滿的冰粉兩下,看着芮,說道:“你現在是把我逼到明處了,明白嗎?他們一直等着我,看我會不會有什麼行動,一直盯着。”
芮低下了頭。
“我不能知道是誰殺了傑蘇普,如果我知道了是誰……”眼淚的臉龐閃過的厲色已經說了會怎樣,他頓了頓又道:“我會幫你找到他的屍骨,但條件是,哪怕你知道了是誰,你也永遠不要告訴我。不然第二天,我也會死得不能再死。行嗎?”
芮咬着那染血汗衫,伸出傷痕累累的手去碰了碰眼淚叔叔的肩膀,答應了下來。
“你這頓揍竟然扛住了,比我見過的大多男人還強。”眼淚微嘆了一聲。
芮吐開了汗衫,丟了魂一般,模糊的說:“她們揍不死我。我最受不了的是……我覺得太丟人了,爲爸爸感到羞恥。告密是最壞規矩的…可我想不通,爲什麼是我要羞恥,他們可是殺了他。”
“你愛他,他非常愛你們。”眼淚一邊重新握着方向盤開動車子,一邊說着:“這就是你們的弱點。我們這裡的人都很鐵血,只是人一旦破了個口子,就會瘋的瘋,變的變,都這樣。”
芮的語氣滿是茫然:“我就是不明白。”
“現在的情況是。”眼淚瞥了瞥她,“你得做好隨時會死的打算,然後你纔會有機會。”
銀幕外的人們基本都搞清楚故事的前因後果了,是誰殺了傑蘇普?那似乎不是鏡頭所要關注的事情。
場景一轉,皮卡車衝撞般駛到多利家的前院停下,守在屋子門廊上的蓋爾、桑尼和哈羅德頓時都慌急地奔去。鏡頭一切,下了車的眼淚叔叔把副駕車門拉開。三人正面中景,一看見癱在車裡的芮,男孩兒都沒了心魄的愣在那,而蓋爾一下紅了眼眶要哭,上前協助眼淚叔叔把芮從車內抱出。
芮軟塌塌的被眼淚叔叔橫抱在身前,頭靠在左旁的蓋爾的雙手中,她仰望着好友,低聲的連連請求說:“蓋爾,幫我清洗乾淨。把衣服都燒了。拜託,幫我洗乾淨……”說到最後,她近乎是抽泣。
不只是蓋爾淚目,許多觀衆也是,心頭的滋味如此難熬!
芮徹底的明白,以前堅持穿裙是她自欺欺人,不知天高地厚,真他馬可笑。
女性的尊嚴,天性的堅守,抓着不放的僅剩的感性,存在於未來或幻想中的寧靜和美好……
什麼都被現實不費力氣卻狠狠地輾碎,混合着屎尿的臭味四散在地,都燒掉了吧!
銀幕中轉了場,在燈光昏暗的簡陋窄小的破屋浴室裡,芮整個人坐在一隻滿水的木浴盆裡,並不多麼乾淨的水漫到她的肩膀。右邊的蓋爾正用毛巾給她擦着身子,赤-裸的雙肩上到處是紅腫淤青,隱約可辨認出是拳印或腳印。
兩人都寂靜無聲,如同進行着肅穆的儀式。
鏡頭正面拍下這一幕極具象徵意義的畫面。這是一場洗禮,以前的那個芮已經死去了,僞裝的女權隨污水和烈火而去,從今開始,一個在黑暗破滅中得到新生的芮到來世上。
她還會執着她要執着的嗎?以何種方式?
場景一轉,芮躺在十分簡陋的女生臥室的單人小木牀上,身上蓋着厚厚的舊被子,只有慘不忍睹的腦袋露出。兩顆帶血的牙齒就放在左邊的牀頭櫃上。這時咔噠一聲,右上的房門打開了,只見是桑尼和哈羅德走了進來。
芮睜着左目望他們,有氣無力的問道:“做完…今天的作業…了嗎?”
兩個男孩一高一矮的站在木牀右側,看着姐姐的慘樣,都一言不發。
“問你們呢……”芮又說了句。
“都誰打的你?”桑尼開口問道,聲音有點抑制不住的怒顫,“把名字都告訴我們。”
哈羅德已經沒了之前的婆媽,他捏緊了拳頭,稚嫩的聲音充滿決意:“等着吧,我們會長大的。”
“他馬的去做作業啊……”芮閉上了眼睛,似乎是不願意看着他們這樣,不願意看着這一切,又似乎是不願意讓他們看到她的淚水,她哭腔地罵罵咧咧:“我說了沒有啊?他馬的,去啊…去啊……”
驟然間,更多的觀衆眼眶生淚。
芮終於還是失去了對他們的領導,他們不再聽她的了,他們有了自己的執着:長大,報仇。
桑尼和哈羅德終於還是要成長爲傑蘇普和眼淚,因爲他們愛她,他們受不了她被別人打成這樣,不可能受得了。
他們的口子,都已經破開,遮風擋寒的皮被活生生地剝走,內心也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血淋淋的屍肉。
銀幕中,兩個男孩回頭看着芮地離開房間,而蓋爾和鬆婭走進來了。鬆婭向桑尼打了聲招呼,桑尼理都沒理的擦肩走過。她們走向牀邊,鬆婭拿起手中的一個橘紅色的塑料瓶,對芮說道:“嘿,芮,給你帶了點止痛藥。我上回做子宮摘除後剩下的。”
“謝謝。”芮說。鬆婭轉而對蓋爾說:“先給她吃兩片。”
蓋爾接過藥瓶,疑惑道:“只吃兩片?”
“她還會要的,但開始就兩片,然後再慢慢加,到她能睡着爲止。”在鬆婭說話的同時,蓋爾往牀左邊坐下,拿過牀頭櫃的一杯水和兩片藥片遞到芮的嘴邊。
仰角近景,芮面無表情地和水吞下了兩片藥片。
她當然還會要的,只要一天還參與這場關於女權的、成長環境的、人生的鬥爭,知道得越多,想得越多,鬥爭得越多,就只會越來越痛苦,越來越無法安睡。
要麼像鬆婭那樣,摘除掉子宮,不再做女人,長痛不如短痛。
要麼像維多利亞那樣,認了命,做個快樂小女人。
要麼像愛普瑞,做個女混蛋。
要麼像霍-克弗爾的女人們當一頭野獸。
要麼就一直痛。
就像片頭的那隻螞蟻,奮力地走來走去,被人踩,死不了,卻始終無法離開那根枯枝。
“我永遠都不會發瘋。”芮喃喃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