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堂,王旭看到了宋珧,宋縣令。
宋珧是個中年人,四十上下,面白無鬚,微胖,相貌一般。
他這次來沒有穿官服,訪友一樣穿了常服,小廝也只帶了一個,有點微服私訪的意思。
王旭來到中堂的時候,宋縣令也剛到不久,正在與王大發品茶,看上去聊得很盡興。
“旭兒,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新上任的縣令,宋大人。”看到王旭過來,王大發連連招手。
宋珧見了微微一笑,端着茶開口道:“王員外,這位便是王公子吧?”
沒有朝廷冊封之前,王大發只是鄉下的土財主,鄉下人喊他老爺,那是擡舉,實際上在上面人眼中,還是個上不了檯面的泥腿子。
有了朝廷的封賞就不同了,同舉人出身的冊封,意味着王大發能穿儒士服,佩文士巾,走到哪裡都是正牌的舉人老爺,能被人尊稱一聲員外。
不過文人的儒士袍,穿在五大三粗,面色黝黑的王大發身上,怎麼看怎麼像沐猴而冠。
偏偏有了功名在身,王大發還真認爲自己是個文化人了,整天穿着儒士服招搖過市,好似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功名一樣。
“對,正是犬子。”
王大發說的謙虛,認真看卻能看出,他已經笑的合不攏嘴了。
宋珧見了也不在意,親切的對王旭招招手,開口道:“可曾讀論語?”
“讀了...”
王旭面帶恭謙的笑着,等着宋珧接着往下說。
宋珧輕輕點頭,考教道:“先進於禮樂,野人也,後進於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何解?”
“西周時期,人們因社會地位和居住地的不同,有人天生就是貴族,有人天生則是平民或鄉野之人。
孔聖認爲,那些先當官,即原來就有爵位,生而富貴的人,在爲官以前,沒有接受禮樂知識的系統教育,還不知道怎樣爲官,便當上了官,這樣的人是不可選用的。
而那些本來沒有爵位的平民,他們在當官以前,就已經全面系統地學習了禮樂知識,知道怎樣造福一方,當一個好官,那我將優先選用,這些沒有爵位卻懂得上進的人。
孔聖在這裡是想提醒我們,用人爲官,不能只看爵位,要唯纔是舉,唯纔是用,才能治理好國家。”
面對宋珧的問題,王旭對答如流,還在後面加上了自己的觀點。
宋珧面帶微笑,滿意的點點頭:“然也!”
說完這話,他又話題一轉,詢問道:“聽說拜入薛公門下時,薛公曾考教你,你當場便做了首詩,言,世間只道黃金貴,不問天公買少年,可有此事?”
“文章詩詞,妙手偶得,不足稱讚。”
王旭回答的很謙虛,詩本就是他抄來的,不值得驕傲。
“好一個妙手偶得!”
宋珧見了王旭的態度更加喜歡,勉勵道:“你現在正是苦心求學的時候,薛大儒是當代名師,你要跟着薛公好好學習,長大之後才能成爲棟樑之才。”
宋珧語氣微頓,又道:“可惜,薛公的學問長我萬倍,我卻沒有機會向他老人家請教,要是能得薛公指點,勝過我讀書萬卷啊!”
前面的話說的再多,也不過是客套而已。
別說王旭對答的工整,就算他一問三不知,恐怕宋珧也會勉勵一番,然後將話題引導這裡。
王旭聽得暗暗發笑,這個宋珧,還真是個急性子。
果然,什麼拜訪王家,見見他這個神童都是假的,真正的目的是想攀上薛牧山這根高枝。
這也正常,宋珧年過四旬才高中進士,按照三年一次京查,兩次優等升遷一級的規矩。
宋珧要是沒人罩着,恐怕也得跟程廣榮一樣,這輩子都被按在知縣的位置上終老。
看上去,宋珧又是個不甘心的,爲了自己的前途着想,眼巴巴的跑過來不足爲奇。
“老師外出訪友,恐怕入秋之前不會回來。”王旭知道宋珧想問什麼,於是開口點給他。
聽到這話,宋珧便知道短時間內,自己是靠不上薛牧山這棵大樹了,不由面露遺憾之色。
後面,宋珧又問了問王家賑災的事,談了談這幾年推行的新政,天南海北的閒聊着。
一盞茶喝完,丫鬟想要添新茶的時候,宋珧才目光一轉,故作深沉的嘆了口氣。
“宋大人何故嘆息?”看到宋珧的作態,王大發忍不住問道。
宋珧沉默少許,用茶杯撫了撫茶葉沫,開口道:“我們溧陽縣,南靠三定河,這三定河直通錢塘江,我溧陽縣三分之二的運輸,全賴這條河流。
我上任後卻發現,三定河管理混亂,有大小船舶數千條,船頭數十人,聯手把持河道,收取暴利,將從外運來的商品,平白擡高了兩成不止。
就拿墨塊來說吧,與我們相鄰的房山縣,一塊普通的江南墨市價不過90文,到了我們溧陽縣卻要110文。與之相比,更遠的交州,江南墨纔不過100文,這種混亂局面是該治理一下了。”
王大發一時語塞,船行霸市的現象,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這些船行的背後,都有縣裡的豪族的支撐,新上任的宋縣令,該不會認爲自己能對船運下手吧。
“宋大人的意思是?”王大發不知道宋珧的真正打算,只能謹慎的等待下文。
宋珧放下手中的茶杯,開口道:“我打算三日後,約見這些船行的幕後東家,重新將船運的規矩定一定。宋某初來乍到,那些人我是信不過的,要是王員外有心,也可以收購幾條大船,幫我在船運中掌掌眼。”
“這...”
這已經是赤裸裸的暗示了,王大發一臉驚喜,宋珧哪是讓他來掌眼,明顯是來送錢的啊。
船運上的暴利,溧陽縣誰然不知,可在官面上沒有人撐着,有錢你也擠不進船運的行當。
自從有些舉人功名,王家的資產,也正在從鄉下向鎮上轉移,打算在溧陽縣中大展拳腳。
這些日子,王大發正愁縣裡的格局龍蛇混雜,不敢輕易下水,沒想到宋縣令便把船槳給送來了。
“王員外,不知道你敢不敢興趣?”
宋珧這麼一問,王大發立刻就笑了,他怎麼可能不感興趣,當下便回答道:“多謝宋大人擡愛,我王家今晚便去買船,船運上的生意,宋大人可拿三成。”
“唉,我是爲民所想,拿你的錢,豈不是官商勾結了,此事莫要再提。嗯,就這樣吧,具體怎麼操辦,你看着辦就行了,三日後,來東來酒樓聚會,我爲你介紹些船商。”
宋珧說到這裡,心滿意足的走了。
等到送走了宋珧,王大發才拉着王旭,激動的開口道:“旭兒,這位宋縣令還真是高風亮節,咱們王家這下要發達了,這可是打着燈籠都找不到的好事啊!”
“父親高興就好。”
王旭微微而笑,對所謂的船運生意並不在意。
溧陽縣雖然不小,河運上的生意卻要幾千條船,十幾家豪強共同瓜分。
王家本就不是依靠船運起家的,就算有宋縣令的面子能進去分一杯羹,估計一年能落個十萬兩銀子也就到頭了。
十萬兩銀子,聽上去不少,王大發奮鬥了三十年,才贊下幾十萬兩銀子的家底。
但是對王旭來說,玻璃廠馬上就要開始了,十萬兩銀子又能抵得上幾件玻璃器。
沒看到,出身中原之地,也是士紳階層出身的宋縣令,對王大發所謂的三成收益,根本就不屑一顧麼。
對他而言,三五萬兩的銀子,根本比不上跟王家的交情重要。
不過,既然王大發喜歡,宋珧又這麼上路,就讓他去做吧。
人太閒了也不好,反正有宋縣令的面子在,船運一事有賺無賠,就當消磨時間好了。
更何況,儒界也講究人情往來,今日你捧我,明日我捧你,捧來捧去才能成爲自己人。
縣官不如縣官,宋珧有心交好王家,王家總不能不識擡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