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得山洞,寒氣頓時減去了一半。
嵐桃花面色頓有釋然,只是待搖搖晃晃的衝至火堆邊坐定,身子骨依舊哆嗦。
轉眸朝身邊不遠處的鳳黎淵望去,卻見他正趴在地上,身上單薄的褻衣依舊全然解開,外翻中露出他細瘦的身骨,那種單薄瘦削的感覺,在這涼冬裡令嵐桃花望去一眼便打了個寒顫。
因身子寒熱的原因,她不由朝火堆挪近了一分,只是那火堆的火苗子明顯比她當時醒來時要小很多,連帶火堆內的細柴大多成了被燒透過的齏粉。
這火堆支撐不了多久。
她如是想着,隨即雙臂抱住自己,腦袋暈沉中出了聲:“喂,鳳黎淵,你去外面找些乾柴來。”
此話一出,卻是無人應答。
她復又再催促一聲,哪知鳳黎淵仍是毫無迴應。
她隱隱察覺有些不對,隨即轉眸朝他望去,見他身子依舊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她眉頭一蹙,強壓着渾身的冷意道:“喂,鳳黎淵,你還趴着幹嘛?喂?”
這話一出,他仍舊趴在原地,一動不動,不聲不響。
她臉色微微一變,努力的剋制住頭腦的暈沉朝他靠近,而後有些吃力的將他翻轉了個身,才見他嘴角的血跡依舊鮮明如火,而他那雙眸子卻是緊閉,面色慘白如紙,毫無血色,就連帶他赤條的胸膛也冰冷一片,彷彿毫無溫度。
她驚了一下,腦海白了一陣,差點使得她暈過去。
“喂,鳳黎淵,你這又是玩兒哪出!醒醒,醒醒!別再給我用什麼苦肉計,老孃纔不吃這套!你不是喜歡捉弄老孃麼,怎這會兒趴着了?”說着,狠勁兒的用手指頭戳他。
然而半晌,她卻是未將他戳醒,她自己孱弱的身子倒是支撐不住摔倒在他的身上,涼意透來,惹得她瑟瑟發抖。
有些顫抖的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能感覺到有微弱的氣息噴打在她的指頭,心底頓時竄出一抹連她自己都詫異的喜色。
這段日子裡,她罵過他咒過他,卻是從未有此刻這般如此慶幸他還活着。
她再度強忍身子的不適推他,試圖將他推醒,嘴裡的話也顯得有些低沉與無力:“喂,醒來,快點醒來!便是要玩苦肉計,也得先讓我命吊住後才能肆無忌憚的玩吧?你那些暗衛呢?你趴在這裡,你那些暗衛怎還不出現?”
然而,饒是她如何推他說他,他依舊毫無反應,就如失了氣息,一切生氣蕩然無存。
這樣的鳳黎淵安靜得可怕,令她無端感到迷茫。
身上因寒熱而來的冷意顯得格外的刺骨,她的牙齒都開始抑制不住的打顫了。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她寒熱加身,若是這洞內未有火堆,她自是難以支撐過去,另外,她還需要喝藥……要不然,這寒熱豈會好轉。
突然間,暈沉的腦袋倒是浮現出鳳黎淵最開始的那些話,她心頭不由懊惱。
當時醒來,她着實意氣用事了,便是虛意逢迎,讓鳳黎淵去給她出去採藥,照顧她,便是他最後有心整蠱她和殺她,她也有精力抵抗纔是。而如今,自己這副孱弱模樣,自保都難,當真是不用他來殺,她自個兒就得玩兒完。
身子冷得發抖,但身上的皮膚卻是灼燙難耐。
她慢騰騰的伸手有些艱難的摸了摸自己的額頭,那種溫度,讓她的掌心都灼燙了。
她暗暗一驚,眼皮子也是有些發重,腦袋的暈沉感也比方纔甚了一分。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下去!
再度對鳳黎淵推搡了一會兒,見他依舊不動,她心頭頓時失望難耐,隨即僅得手腳緊緊的纏着他,相擁一起,盡最大的能耐將自己身子往他懷裡縮,企圖待火堆熄滅,她也能靠他身上的熱度稍稍暖和身子。
都到這程度上了,她嵐桃花也顧不得其它了,若說是此番做法當真厚顏無恥,但卻也是保命的唯一僥倖。
只是,鳳黎淵的身子着實沒什麼太大的溫度,他常日裡的身子都薄涼,此番更甚,就如活死人一般,便是她縮在他懷裡,身子也仍舊感覺不到溫暖,冷得發顫。
不多時,眼皮不受控制的一合,沉重的腦袋驟然被黑霧所蒙,最後,便是神智散失,什麼都不知道了。
再度從黑暗裡醒來,是被水流嗆醒的。
那種嗆得快要窒息的感覺,頓時令嵐桃花陡然睜眼,隨即猛烈的咳嗽。
待咳嗽終於消停,她只覺渾身力氣耗盡,此番眼珠子有些無力的一轉,才見鳳黎淵眸露喜色的伸袖替她擦拭嘴角,而後朝她道:“你終於醒了,來,快將這藥喝了。”
嵐桃花此際才覺他單薄的身子坐靠在石壁,而她則是坐在他的腿上,身子嵌合在他的懷裡。
她身上已無那種當時昏過去的寒冷,只是全身癱軟無力,僅得軟軟貼在鳳黎淵的懷裡,連稍稍轉動一下眼珠子都覺得有些疲乏。
“來,喝藥。”他再度柔軟出聲,嗓音蒼白嘶啞,裡面含着幾許無力與斷續,令嵐桃花心底驀地一顫。
垂眸,才見鳳黎淵正用樹葉裹着藥汁輕輕的遞到她的嘴邊,濃烈的藥味襲來,令嵐桃花皺了眉。
“這是什麼藥?”她潛意識裡有些排斥。
這段時辰一來,這鳳黎淵的確是太過怪異。
便是有心在她面前使苦肉計,也不用在這般艱苦的條件下還繼續支撐吧?
“這時治療寒毒的一些草藥,我趁黃昏出去採的,剛將藥熬出來時,便餵你喝了一些,此番再喝一點,你身子便能慢慢好轉。”他的嗓音依舊有些低沉無力。
“你不是也昏死過去了?竟還能出去爲我採藥?你倒真是金剛不壞之身呢!我嵐桃花僅是得了寒熱,便軟散無力,此番連站都站立不起,你身子骨這副模樣了,竟還能出去溜達,我說鳳黎淵,你何須這般費盡心思的對我?你究竟想幹什麼!”
這一腔話,嵐桃花說得極其艱難。心頭本是壓抑着一腔怒氣,但嘶啞的嗓音卻完全消散了她的氣焰,這腔本是該怒氣沖天的話,卻活生生被她說得斷斷續續,無力不堪。
鳳黎淵似是沉默了,一聲未吭。
嵐桃花也身心疲軟,再無心思搭理他,本想硬氣一點從他懷中退出來,然而轉而一思,卻未再動。
此番絕對不是硬氣的時候,要不然,吃苦的定然是自己。
“我對你費盡心思,不過是爲了護住你的命。”他半晌才低聲道。
嵐桃花忍不住嗤笑一聲,滿腔的咒罵之言被她壓抑住,以免在此時太過激怒他。
然而,他卻是慢騰騰的又出了聲:“自打有心與你成親,我那段時候可有真心待你,想必你應能體會。另外,便是後來疏離你,轉而又與三公主和親,甚至替太子出謀設計嵐家滿門入獄,我也是不得已而爲之,因爲僅有這樣,我才能顧全大局,保住你,保住你嵐家滿門!”
嵐桃花心頭大怒。
便是身子的確軟弱無力,卻也忍不住扯着嗓子怒吼:“放你孃的狗屁!”
這話着實不帶絲毫文雅,宛若市井潑婦之流的罵語,惹得一向溫文儒雅的鳳黎淵忍不住顫了一下手中那裝着藥汁的樹葉。
“爲了顧全大局,保我嵐家?你孃親的!便是要睜眼說瞎話,也得找個好的藉口吧?你與我雲雨之後,卻有完全棄了我,轉身又與那三公主和親,你將我嵐桃花的感情玩弄於鼓掌間,害我成爲笑柄,更害我爹孃失望,你這便是在保我?你不惜幫助太子,用計讓我嵐家滿門入獄,若非桃花軒之人相救,嵐家衆人怕是還在死牢裡呆着,甚至興許被太子一言令下拖出去滿門抄斬都說不準,你這樣,便是在保我,便是在護嵐家?”
越往下說,嵐桃花氣得嗓音越是嘶啞震顫,但她擡眸冷瞥鳳黎淵一眼,繼續道:“鳳黎淵,都這般境地了,你還想唬我瞞我?你以爲我嵐桃花是瞎子,完全看不到真相?”
嗓音未落,她氣喘不及,當即大咳。
鳳黎淵似是急了,忙伸着另一隻手儘量柔和的拍拍她,替她順氣,並低道:“你先別惱,便是有什麼話,也待將藥汁喝下再說。”
嵐桃花氣急:“老孃懶得與你再說!”
鳳黎淵沒再吭聲,卷着藥汁的樹葉在她嘴邊舉了良久,卻是又堅定的往她嘴邊遞近一許:“你先將藥喝了。”
“少在這裡假惺惺,你熬的藥,沒準是什麼爛肚的藥,想讓我喝,你做夢去吧!”說完,當即伸手一揮,將他手中的樹葉打落出去,藥汁散落一地。
驟然間,周圍氣氛似是剎那間寂靜了下來,那種壓抑的低沉感,令嵐桃花有些頭皮發麻。
半晌,鳳黎淵才低低一嘆,那聲音沉了好幾個調子,遂又道:“你便是恨我惱我,也得將身子養好纔是。你如今身子寒熱未退,不可與我太過置氣。”
說着,他將嵐桃花自懷中拉出,扶着她小心翼翼的躺了下來。
彼時,嵐桃花才覺身下竟是多了一層乾草,雖說不及鳳黎淵身上微涼的溫度暖和,但也不至於冰涼刺骨。
“你先歇息一會兒,我出去重新爲你採些草藥回來熬製。”說完,他便將她身上那件屬於他的外袍將她裹了個嚴實,待仔細審視一番不見紕漏後,才稍稍安心的朝山洞外行去。
嵐桃花一怔,滿心滿腹的惱怒也逐漸僵封。
她目光朝前方不遠處的火堆一掃,卻見火堆一側擺着一隻體型微大且中間鑿有一個大凹窩的石頭,那凹窩裡殘留少許黑褐的湯汁,想必應是鳳黎淵拿這石頭替她熬藥無疑。
再將目光朝那山洞外望去,卻見外面漆黑一片,鬼魅陰森之感令她怔了一下。
而此際,鳳黎淵那單薄往前的背影顯得格外的瘦削薄弱,但他足下步子卻格外堅定的往那漆黑的洞外行去,那種似是要被黑暗徹底吞沒的感覺,令嵐桃花眸色一顫,心頭被莫名的震顫與緊張之感填滿。
“外面已然天黑,你連路都瞧不清,怎能爲我採藥?你要離開這裡,要獨自將我丟在這裡讓我自身自滅就直說,何必假惺惺的說出去爲我找藥來博得我的一絲感激?鳳黎淵,你這顆心,怎能這般黑!”眼見着鳳黎淵的身子稍稍融入外面漆黑的夜色,嵐桃花忍不住扯着嘶啞的嗓音出聲。
鳳黎淵足下步子一停,單薄瘦削的背影一頓,然而他卻未回頭來朝嵐桃花望一眼,更未出言一句,復又踏步往前,徹徹底底消失在了山洞外的黑暗裡。
真走?
見狀,嵐桃花頓時氣極,想不顧一切的掙扎着朝他追出去。
先不說她嵐桃花骨子裡有膽小的性子作祟,再說她如今手無縛雞之力的,且還帶着寒熱,她自個兒一個人留在這山洞,無疑是自尋死路。
她手腳並用的掙扎,哪知掙扎半晌,自己額頭出了一層冷汗不說,身子卻是全然站立不起。
她心頭一涼,精疲力盡中終於是全數放棄,趴在身下的乾草上開始懊惱失神。
那種被人拋掉,被人遺棄的絕望與無助感,將她的心全數的充斥滿,她罵罵咧咧的將鳳黎淵詛咒了個底兒朝天,然而待時辰一點點散去,怒氣也逐漸消停,只不過唯一剩下來的,卻是一方難以揮去的絕望。
想來,應是老天嫌她嵐桃花前幾十年過得太過安穩,是以要將所有的磨難與絕望在這幾日裡讓她全數嚐個夠。
她無力怨天,但卻能尤人。
她從未有任何時候像此際這般憎惡自己,憎惡自己的軟弱,憎惡自己的無力。
想起以前雲崖山上自家那便宜師父苦口婆心千方百計的教他習武,她就懊悔不堪。若是,若是她能認真習武,受得師父衣鉢,那麼神功在身的她,無論如何,都不會落得如今這般悽慘的地步吧!
若是,若是自己能不去招惹鳳黎淵,不對他心存一絲絲感覺,那麼在他第一次對她不利之際,她也能像對待別的人那樣狠心狠命的對待他,從而也無後面這些被他算計且踩住痛腳扼住脖子之際吧?
說來說去,她,只是錯看了一個鳳黎淵,從而被他鑽了空子,將她算計得拆骨剝皮,狼狽不堪。
不遠處的火堆火苗子竄得老高,將整個山洞照得通明。
她目光在山洞內一一掃視,心底如涼水洗淨,有些悽悽,有些悲涼。
她一直強打着精神不讓自己睡去,只不過時辰悄然而逝,她腦袋再度開始慢騰騰的暈沉開來,那種有些壓制不住的睏意竟是四溢高漲。
她眉頭一皺,轉眸望了望洞外,入目依舊一片漆黑,寂靜如鬼魅,似要將人徹底吞沒。
她心底那點壓抑着的僥倖與期盼終究是被那片漆黑全數掐斷了!
那鳳黎淵,果真是沒再回來!他這回,當真是要將她拋棄在這山洞,讓她自生自滅?
一想到這兒,她忍不住暗自嗤諷。
也該知足了,他終歸未讓她如墜崖那般摔個粉身碎骨,此番僅是讓她在山洞裡自身自滅,企圖留她一個全屍!呵,他倒是難得‘仁慈’。
只不過,她嵐桃花,又豈能真正在此等死,如他所願?
心思一轉,她眸光一垂,再度折騰起渾身疲憊癱軟的身子企圖坐起身來。
她絕對不可以睡去,一旦睡過去,興許就醒不來了。所以,她不能睡,不能睡。
身子折騰半晌,才背靠在那冰冷的石壁上,此際,她僅是這般小小的折騰,全身已然是冷汗直冒,腦袋的暈乎感也越發的強烈。
然而就在這時,洞外似是隱隱傳來虛浮的腳步聲,那腳步聲一深一淺,雖說踉蹌,但卻微顯幾分急意。
嵐桃花心頭陡然一跳,目光直鎖洞口,不多時,便見一抹單薄瘦削的身影踏入了光影的範圍,入了她沉寂緊烈的瞳孔。
竟然,是鳳黎淵。
他單薄的身影有些踉蹌,步伐不穩,他走得甚急,目光也直直朝她鎖來,待見她的剎那,他似是鬆了口氣,那雙精緻的眸子頓時斂去滿眸的焦急與擔憂,如變臉似的迅速恢復了平靜與淡定。
他身上依舊僅着單薄褻衣,那褻衣黑污難耐,毫無一處乾淨,他髮絲也凌亂了,毫無常日裡翩躚君子的做派,增了幾分難以掩飾的落魄。
嵐桃花盯着盯着,心口陡然一窒,突然有些想要相信他。
興許,興許他當真是落魄至此,並非再假惺惺的對她演着苦肉戲。
再者,她嵐桃花如今這樣,又有什麼地方值得他如此惺惺作態不惜與她在這裡受苦受冷也要表現出關心她?
心頭一直在敲打審問,待回神時,卻見他已然踉蹌至她身邊,慘白着一張臉朝他安慰似的笑笑,並緩聲道:“你先等等,我立馬就能將藥草熬好了。”
他嗓音嘶啞顫抖,喘息不及,大抵是被外面寒氣所襲,又或是極累了。
他將他手裡那一小把草藥以手掐成小結,全數放於了那隻凹槽的石頭裡,而後捧着那凹槽石頭在不遠處的山洞一角慢騰騰的接着自石壁上緩慢滴落而下的水。
良久,他似是纔將石頭凹槽接滿水,復又踉蹌着身子過來,將那石頭架在火堆上烤。
嵐桃花靜靜注視着他,直至他做完這一切,她才眸色一動,低道:“你會辨別草藥?”
他怔了一下,不由轉眸朝她望來,毫無血色的面上爬上了幾許愕然,似是未料到嵐桃花會這般平心靜氣的與他說話。
“怎麼,不願多說?”見他不答,嵐桃花嗤笑一聲。
他眸中卻是染了溫和:“以前七歲之際,曾被母妃送於一戶農家避難,當時身子孱弱,農戶家便常常替我熬製採來的草藥喝,我有時身子硬朗時,也會親自跟着他們一起出去採藥,是以便能辨別一些尋常草藥。”
嵐桃花面上的嗤笑之色逐漸散去,轉而化爲了一方寂寂與深沉。
她從未聽鳳黎淵說過他以前之事。想來,與他認識這麼久,她似是僅瞭解他的表面,猜不透他的心思,甚至連他以前的一切都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