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待嵐相下朝歸來並與雲氏雙雙來到相府後院後,後院那海棠濃密的亭子裡,早有侍女奉上了熱茶。
嵐桃花與他們二人端坐於亭子裡,一直聊至正午時刻,隨後才差侍女將桌上早已涼透了的茶水全數撤去,換上了一盤盤菜色引人的佳餚。
魚肉全席,醇酒鋪張。
那亭子正中的石桌被佳餚佔滿,香氣縈繞,可謂是難得的奢侈。
歷來,相府節儉,尋常上桌吃飯,也不過三菜一湯。偶遇節氣,才稍稍增了兩道葷菜。而如今,那石桌上擺了不下八道菜,這等情況,惟有在過大年時纔會出現。
亭中,嵐桃花一家三口倒是舉杯子碰盞,尋常嵐相與雲氏皆不會讓嵐桃花沾酒,而如今卻是許之,只因僅此一次,相府正午的好酒好菜,也僅此一次。
今上午聽了太多的震撼,一時之間千迴百轉,百感交集,那窩在心頭的複雜與錯愕,卻是令嵐相與雲氏都無措。
如今,面對這打罵了數十年的女兒,突然間心頭又是欣慰又是惆悵,而今好生的與她吃頓飯,也算是想盡量填補心底突來的那道空缺,那道隱隱的懊惱及愧疚。
對於雲氏與嵐相如今的心情,嵐桃花也是極爲了然。
想來,她今上午所說的那些話,興許的確嚇着他們了。
先是被雲崖子偷走雲遊,而那時府中的‘她’乃雲崖子侍女所扮,但那段時間,自家這爹孃卻是毫不知自家女兒早已掉包。另外,那雲崖子乃世間魔頭,雲崖山素有人間地獄一說,自家爹孃今早初聞她隨着雲崖子拜師學藝一事,想必也是震撼住了吧。
也許,他們是無法想象,她嵐桃花少時年幼,卻會跟着那世間魔頭生活了那般長的世間。
另外,桃花軒的建立,也算是一大事。雖然她今早談及桃花軒,僅是輕描淡寫的說,且儘量避免說其中的艱辛與無奈,但知女莫若父母,他們二人,皆是往深的方面想,她這孃親,甚至是心疼得將她摟入懷中,陣陣壓抑不住的低泣:“我兒受苦了。”
其實,她嵐桃花隨性慣了,也不覺苦。
惟獨自行敗壞名聲,次次見得自家爹孃怒氣埋怨,她心底雖說不在意,但仍是有些痛的。只不過,有些事,註定要取捨,她嵐桃花,也受得,忍得。
舉起筷子,嵐桃花替嵐相與雲氏碗中布了許多菜餚,並笑嘻嘻的道:“爹,娘,你們多吃點,相府難得備這麼多的菜呢。”
說完,埋頭於碗中,不顧形象的啃着碗中的雞腿。
雲氏眸中本是布了一層淡淡的水漬,但見嵐桃花吃相滑稽,忍不住笑了一聲,無奈道:“都這般大的孩子了,怎用膳時還是這般沒規矩。”
嵐桃花道:“下次再注意規矩,今日就不必了。”說着,也夾了一個雞腿放於雲氏碗中:“孃親,今兒廚子做的雞腿兒都是好吃,你也嚐嚐。”
一道暖意驟然擊打上雲氏的心。
雲氏心頭莫名的悵惘,眸中的水漬,差點就要忍不住落出,可知曉自家這女兒努力的想緩解着三人用膳的壓抑氣氛,她便努力的忍着淚,含笑點頭,埋頭也端莊的啃上了雞腿兒。
即便這樣,可心底的酸澀,卻是怎麼都揮之不去。
她這女兒,本是受了太多的苦,然而,作爲父母,他們卻未曾給予她絲毫關愛,有的,也僅是惱意橫生的責罰。
如今,待一切煙消雲散,清透明然之際,他們突然想寵她,贊她,卻覺有些話,已是早就說不出口了。
一頓午膳下來,嵐桃花雖說盡量在調解用膳的氣氛,但效果微微。雲氏那勉強的笑,嵐相那不曾鬆懈的眉,卻是令嵐桃花心頭微微發澀。
早知如此,她昨夜歸府後就不將自己身份告知他們了,也免得讓他們如今的心思沉重。
嘆了口氣,覆水難收。她嵐桃花瞞了他們這麼多年,如今也僅是不願再瞞罷了,加之皇帝那邊興許會查她,她先給自家爹孃坦白,讓自家爹孃有萬全之策應對皇帝那邊的人。
可是,她這計劃,似乎真有些偏離初時的預想了。至少,她爹爹與孃親的眉頭,卻是再也未鬆懈下來。
午膳一過,雲氏與嵐相雙雙回院休息了。
嵐桃花則是整了整着裝,領着小黑出了相府。
如今那相府院牆上的狗洞被堵,嵐桃花是吊着小黑的手臂躍出相府院牆的。
出得相府,二人直奔悅宴樓。
依舊是悅宴樓那個雅間,悅宴樓老闆,依舊給嵐桃花端了一碗清茶,一碟桂花糕。
雅間內,嵐桃花隨意懶散坐着,漫不經心的飲着清茶。
小黑站在她身側,打量了她一陣,忍不住問:“你今兒怎想起來這裡了?”
嵐桃花勾脣一笑:“等人。”
“誰?”小黑怔了怔。
嵐桃花望他一眼,不答。
見狀,小黑麪上黑了一分,不由埋怨道:“你最近倒是奇怪,做什麼事,也不讓我 知曉了,什麼都獨斷獨行,還真不讓人省心!”
嵐桃花眉宇稍稍一挑,朝他漫不經心的道:“你這心早就被那蕭婉佔了,我做什麼都不讓你知曉,豈不是更好?這樣,你便有多餘的心思想那蕭婉呢。”
小黑麪色微微一變,眸底深處似乎溢出了一道怒:“你就胡說吧!你又不是不知,我即便喜歡蕭姑娘,但你卻比她重要!”
嵐桃花眸光隱隱一動,清秀的小臉乍然漫出了幾道笑,就如那春暖花開般,竟是純然如雪,清透中染着難得的精明與認真。
小黑眸色有過片刻的失神,待反應過來,卻見嵐桃花面上早已斂了笑,嗓音也如河谷幽風,淺散淡然:“有師兄這話,我倒是倍感欣慰。”
小黑怔了怔,斂神等她一眼,低聲喃道:“你倒是從不說這麼煽情的話,怎今兒說這些了!”
嵐桃花笑笑,回道:“偶爾煽情,也是甚好的。其實以前,總以爲師兄受師父之命跟在我身邊,護我幫我,皆是出於師命,而你自己,卻是不願跟着我的。而如今聞得師兄這話,我自然是要欣慰一番。”
說着,嗓音稍稍一頓,隨即沉了幾分,染着幾抹嘆息:“原來,在師兄眼裡,我嵐桃花這等痞性不堪之人,竟也是比師兄的心上人還重要。”
小黑眸色微微一動,面上滑過幾絲複雜。
他再度朝嵐桃花望來,默了半晌,低聲道:“師妹,其實我以前……”
嵐桃花笑着打斷他的話:“以前如何,師兄此刻倒是先莫要再提。”說着,伸手理了理衣裙及額前的髮絲,沉聲道:“師兄,將雅間門打開吧,有故人來。”
小黑一怔,欲言又止一番,但終究是嚥下後話,緩步至雅間門邊打開了屋門。
不消片刻,樓道內便傳來幾道輕盈的腳步聲,其間還伴隨着悅宴樓老闆那小心賠笑的嗓音。
僅是眨眼間,那樓道口卻是上來一位褐藍衣袍的年輕男子。隨後,跟在他身後的兩名手握佩劍的勁裝黑衣人及悅宴樓老闆也露出了身形。
剎那,小黑臉色頓時一變,眸底盡是錯愕與震驚。
“大,大師兄?”張口,他已然是結舌,話語都道不清。
這廂,雅間中的嵐桃花卻是朝他道來:“小黑,還不迎貴客入屋?”
小黑這才反應過來,急忙將那褐藍衣袍的年輕公子迎進了屋子。
那悅宴樓老闆本欲跟着入屋,但卻被那兩名勁裝男子攔住了。
眼見那兩名勁裝男子在雅間外伸手掩上了那道雅間門,隨即雙雙不深不淺的朝老闆望來。老闆怔了怔,只覺這兩名守在門邊的勁裝黑衣人倒是眼神帶着煞氣,堪堪是比雅間中的那朵桃花還駭人。
說來,他跟上來,無非是見方纔那位褐藍衣袍的年輕公子衣着甚好,且氣質出衆,一瞧便是非富即貴,是以,他便想跟着說幾句討好的,招個回頭客。然而,他卻未料到,那公子一來,出聲便是尋那朵嵐桃花。
他倒是奇了,他在這京都城裡開了這麼多年酒樓,倒是第一次遇見有身姿不凡的俊公子親自來尋那朵嵐桃花,說來,哪次不是那朵嵐桃花經常呆在這悅宴樓覬覦街上路過的公子,哪有公子親自羊入虎口的?
不得不說,那公子膽子倒是大。
而這站在門口與他大眼瞪着小眼的黑衣人更是膽大。他們公子獨身進去,這二人也不知曉進去護着,光站在這門外有何用,便是等會兒裡面動靜鬧大了,待他們再衝進去,他們那精貴的公子說不定就被那朵桃花給摧殘了。
像看傻子一樣再度瞪那兩名黑衣人一眼後,悅宴樓老闆當即乾脆轉身,慢騰騰的下樓了。
此際,廂房內的氣氛倒是微微有些沉寂。
嵐桃花、小黑,褐藍衣袍公子三人皆坐在桌邊,紛紛面色微異。
嵐桃花挑着眸光痞性盈然的打量着坐在對面的褐藍衣袍公子,只見他髮絲如墨,頭頂的髮髻鑲嵌着一隻小巧精緻的金冠,加之她面容俊美,眉目如墨,這般乍然一瞧,的確是甚爲俊美。
另外,此番細細打量,她倒是覺得他與那鳳黎淵的眉目竟有三分相似,只不過,鳳黎淵眉目如畫,清透如風,純然中帶着幾分溫和,而他,卻是眉目稍稍染了些風霜之氣,加之面上皮膚比之鳳黎淵稍稍黝黑粗獷一分,瞧着倒是如那草原上的雄獅,竟帶了幾分曠達悠遠之氣。
嵐桃花眼角微抽。
曾幾何時,雲崖山上那一向被她欺負着,一向讓着她,順着她的師兄,怎突然斂盡了少年的青蔥稚嫩,長出了幾分歲月侵蝕而來的沉穩。
不得不說,他如今的沉穩,給她的感覺,卻是極爲陌生的。
果然,恍然如隔世,以前的一切,興許早就付諸東流,再也回不到當初了吧。
“多年不見,小師妹可好?”略帶渾厚的嗓音,隱隱染着幾許欣喜之意。
嵐桃花勾脣朝他笑笑,眸色深了深,只道:“一切尚好。大師兄這幾年如何?”說着,嗓音稍稍一頓,又道:“前幾日便聽聞大師兄早已入了這京都城,但一直到昨夜,才暗中收到大師兄的暗信。大師兄遲遲纔來見我,可是因爲大師兄不願見我?”
“小師妹與我倒是隔閡了。”他嘆了一聲。
嵐桃花挑眉淺笑:“大師兄這話倒是不對。如今你我皆已長成,該有的禮數,我自當遵循。說來,以前在雲崖山我纏着你,的確是給大師兄添了甚多的麻煩吧?”
“小師妹這話倒是疏離得緊。”他嗓音微沉,說到這兒,嗓音頓了頓,無奈道:“可是在怪大師兄這纔來看你?前幾日,大師兄的確太忙,加之在這君國京都城內不可暴露身份,僅得好生掩藏着,是以,此番來見你,晚了幾日。”
“聽說大師兄是前不久才下山的,說來,雲崖山一向養人,便是幾日不吃不喝,也斷不會折磨得這般滄桑。難不成,大師兄自下山後,就經歷了太多的事,是以連這面容,都顯得滄桑沉穩?”嵐桃花眸色動了動,道。
這話一出,小黑倒是瞪嵐桃花一眼,直言直板的問:“滄桑?你是說大師兄下山後就蒼老了?”說着,狀作思量的模樣:“看來,我們雲崖山定是聚集傳說中的靈氣,那上面的人,都不會滄桑衰老。”
嵐桃花一手敲在他身上。小黑慘呼一聲,扭頭瞪眼的朝她道:“別以爲大師兄面前,我就不敢打你!”
嵐桃花漫不經心的回道:“有本事你打,你莫忘了,以前我呆在雲崖山,大師兄可是最護我的!”
小黑怔了怔,登時軟了下來。
曾經雲崖山上,嵐桃花這混世魔王倒是真奇了,雖說性子頑劣,但卻是師父與大師兄眼裡的寶,那是捧着怕摔了,無論禍害了誰,不僅不會責罵,竟還會歪曲事實的讚揚。
俗話說,教徒兒、教師妹也不是那樣教的啊!
如今這朵桃花聲名狼藉,性子痞然,多半都是自家師父及這大師兄寵出來的!
這廂,那褐藍衣袍男子卻是忍俊不禁。
嵐桃花朝他瞅來,默了片刻,問:“大師兄,外面站着的那兩名黑衣人,是誰?”
“是我的貼身侍衛。”他坦然道。
嵐桃花心底緊了一分,但面上卻是雲淡風輕,又道:“難不成是那鐵公雞師父賜給你的?咦,不對啊,師父都會讓雲崖山的徒屬穿極爲招搖的白袍子啊,今兒那兩人怎是黑衣?”
“他們不是師父賜的。”他道,說着,嗓音頓了片刻,沉了幾分:“桃花,可還記得師兄的名諱?”
嵐桃花眸色驟然一深,但僅是眨眼間,她便斂神朝他笑笑,自然而然的道:“自然記得,大師兄名爲鳳轅。我初次上山時,還曾贊過你的名字好聽呢。”
鳳轅面上略染欣慰,“師妹記得便好。那師妹可知瑞國太子的名諱?”
他這話一出,嵐桃花心頭一顫。
小黑卻是滿臉不解,朝鳳轅問:“大師兄怎提到那瑞國太子了?”
鳳轅未答,目光卻是緊緊落在嵐桃花身上。
嵐桃花垂眸沉默,良久,她才擡眸朝鳳轅望來,臉上神色微淡,令人看不出什麼情緒來,“我對那瑞國太子瞭解倒是甚少,大師兄若有什麼話,不妨直說。”
鳳轅嘆了口氣,才道:“想必師妹不是對瑞國太子瞭解甚少,是不願將他與師兄聯繫在一起吧。”
聞得這話,嵐桃花面色頓時一沉。
“什,什麼?大,大師兄,你,你和瑞國太子,你們……”小黑滿面震撼,話語結舌。
鳳轅轉眸朝小黑望來,坦然無奈的道:“我就是瑞國太子。因出生體弱多病,後偶遇師父,被其接上了雲崖山。以前傳聞瑞國太子久染惡疾,從未在外人面前露過面,那,僅是因爲我根本不在瑞國皇宮罷了。”
說完,他轉眸朝一聲不吭的嵐桃花望去,目光在其沉雜的面上流轉一番,默了片刻,輕聲問:“如今聽得我這身份,師妹是不是更要與師兄隔閡了?”說着,嗓音頓了片刻,又道:“其實自師妹下山,師兄一直念着你。這天底下,師兄在意的人不多,但師妹你,無疑是最重的一個。方纔自入了這雅間,師妹對我倒是疏離得緊,師妹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嵐桃花沉默着,常日裡的痞性懶散也裝不出來了。
他方纔說得的確沒錯,不是她嵐桃花沒聽過那瑞國太子名諱,而是因爲她從未將她的大師兄與那瑞國太子聯繫到一起,甚至偶有懷疑,也是莫名的打心底的排斥。
她也不知這是怎麼了,但卻想逃避這種他是瑞國太子的可能。
以前,那瑞國太子的確是默默無聞,但近一年來,他卻是除外戚,斬奸臣,威皇帝,疏兄弟,不得不說,給她的感覺,那瑞國太子以前 一頭沉睡的雄獅,而如今,他是滿腔抱負的山中王。那瑞國,便是他的修羅場,興許不久後的君國,也會成爲他的覬覦之地。
那時,兵臨天下,生靈塗炭,也僅在他的舉手間而已。
她一直認爲瑞國太子強勢,無可匹敵,有君臨天下的本事,可是,她卻從未料到,那瑞國太子,會是以前敦厚甚至令她甚爲傾慕的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