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昭回望方皇后,以徵詢意見。
方皇后直笑着攆她:“...小娘子也有心貼心的手帕交了。今兒個沒見着面。估摸着歡宜是想當面祝你生辰,帶着蓮玉去吧,別走在水邊,別往草叢深處走,暑氣重了,仔細有蚊蟲蛇鼠,記得早些回來...”又叮囑蓮玉:“...照看好姑娘,歡宜是個嫺靜的,倒也做不出什麼出格事兒來。就怕身邊還跟着老二和老四呢,老二是個無法無天的,就怕他藉着生辰的由頭,拉着小娘子湊熱鬧。若是兩個皇子也在,趕緊讓阿嫵先回來。”
又開心又不放心,又帶了些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
方皇后這麼果決聰敏的一個人,如今也能把事兒想偏了——二皇子再隨心所欲,總不能借着歡宜的名頭假傳聖旨吧!
再說,她又不是閔寄柔...
行昭抿嘴笑笑,福了個身出了鳳儀殿,回瑰意閣重新換了身衣裳,想了想,又把壓在案底裡面的一個硃砂描紅的平安符也拿上了——六皇子出遠門,歡宜和淑妃一直都不太放心。索性把定國寺求的平安符給歡宜,好歹讓她也心裡頭有個慰藉。
夜色溶溶,狹長的宮道靜悄悄地向前探去,綿延至深,行昭想了想,前世今生加在一起,她也沒怎麼瞧過夜晚的宮中。其婉撐着一柄羊角走在前面,紅牆琉璃瓦前杵着兩列漢磚燈臺,大約是燈下黑的緣由,行昭一行人挨着燈走。倒沒在青磚地上投下影子來。反而明明爍爍的燈光將樸拙的燈臺拉得長長的。像一座微聳的塔,換個角度看,又像展翅的大雁。
宮裡頭講究“白明夜寐”,天色一暗,宮人們走路行事就變得輕手輕腳起來,行昭陡然想起有個晚間她去正殿,方皇后拿着書冊在燈下看,蔣明英背過身朝着碧玉一連做了好幾個變幻莫測的手勢。哪曉得小丫頭縮着肩目瞪口呆地看着,隔了半晌衝蔣明英搖搖頭表示沒看懂,氣得素來沉穩安靜的蔣姑姑差點發飆。
行昭嘴角一彎,鳳儀殿的生活充實歡喜,轉念再想一想,才發現活在安寧端莊的鳳儀殿裡的方皇后過得有多難,面對丈夫一個屋子都裝不滿的妾室要笑,面對妾室生下來的兒子要笑,連面對自己膝下無子的狀況時,不僅要笑還要大大方方地去獎賞能給丈夫添丁進口的女人...
腦子裡不知在想些什麼。腳下卻不知不覺中就過了燕歸門,左拐便到了太液池。如今正處在盛夏。耳畔邊有此起彼伏的輕微的蟬鳴聲,暖澄澄的光堪堪能讓人看清楚腳下的路,月色之下,太液池像豆蔻年華柔美的小娘子,也像躲在琵琶後面妖嬈的豔姬,池水之上遍種芙蕖,寬大的葉子攤在水面上,綠瑩瑩的像一塊沒有瑕疵的翡翠,或粉或酡或青的荷花參差不齊地冒出頭,含着苞,羞答答地躲在如水月光中。
這一池的柔美,全是拿金子堆出來的。
養這麼一池子的水和花,估摸着一天就能耗費千金。
荷花原是養在通州的一大片水塘裡的,初夏時候快馬加鞭連着苗帶着盆地送到皇城來。水是引的驪山上的水,幾十米長的竹竿劈成兩半連在一起從定京的西南將水運到皇城來。宮人們每日三更就要起牀,趁着天矇矇亮,就要過來下水打理...
如行昭所說,她是個俗人,只覺得這富貴堆裡的東西,是好看。
也難怪縮在地上的人想爬高,已經爬到山腰的人卻想着登頂...
行昭一笑,日子閒下來了,腦子裡便一天到晚地在想些着五不着六的東西了。
笑着搖搖頭,轉過彎就看見了春瀾亭,裡頭閃閃爍爍地亮着微光,行昭加快了腳程走上前去,邊低着頭借光斂裙上階,邊帶着笑嗔道:“夜路難行,歡宜公主去瑰意閣也好,阿嫵去重華宮也好,怎麼就想起來要約在太...”
話卡在喉嚨裡,行昭擡起頭目瞪口呆地看着安安穩穩坐在亭子正中的那個少年郎。
膚色白皙...桃花眼迷迷朧朧...嘴脣薄薄的卻習慣性地抿得緊緊的...
那個坐在暖光微熹下,單手執盅,眉目淺淡的少年郎...
赫然就是六皇子!
“您不是在遼東嗎!”
小娘子衝口而出,聲音又尖又弱,驚不了候在宮道里頭的宮人,卻將在樹上貼着的蟬嚇得夠嗆——蟬鳴聲整齊地頓了頓,停了片刻,這才整齊地又此起彼伏地響起來。
行昭難得失態一回,一瞬之中便回過神來,先將頭伸出亭子外,四下望了望,又趕緊吩咐蓮玉,“帶着其婉去外頭看着!把燈先滅了!”又氣勢洶洶地交代跟在六皇子身後的一個長相柔美、身量高挑的宮人,“勞煩先將燈給滅了!暑氣裡蚊蟲蛇鼠多,難保過會兒不會有飛蛾過來撲火!”
一連串的動作又快又準,其婉動作最快,掐火背身,直愣愣地就往外頭走。六皇子身後跟着的那個宮人卻有些不以爲然,顰顰嫋嫋地屈了屈膝,賠笑輕聲道:“溫陽縣主多慮了...”
“翡翠,你先出去吧。”少年郎輕柔沙啞的聲音斬釘截鐵地打斷其話,又仰起頭看了看前方站得挺直的小娘子,展眉一笑:“留一盞燈。黑燈瞎火的,引不來飛蛾,倒能將別的奇奇怪怪的東西引過來。”
那個名喚翡翠的宮人聽六皇子這樣吩咐,斂眉留燈,朝行昭福了身,又拿餘光微不可見地打量了一番,轉過身便出了亭子。
行昭陡然想起六皇子送藥那回——也是借了歡宜的名頭!那是白天,又有人瞧着,如今卻是夜深人靜,人約黃昏後。大周男女大防沒有前朝嚴重,可對待女子的名聲照舊苛刻。
方皇后擔心二皇子隨心所欲,卻沒想到逃出了老二的手,卻跳進了老六的坑!
行昭往後退了一步,斂下眼瞼,屈膝福身,平心靜氣地先全了禮數:“六皇子安好。”想了想覺得不太對,又道:“端王爺安好。”
福過身未待六皇子出言,便笑着輕聲道:“本是歡宜公主相邀,卻不知王爺也在春瀾亭賞月。臣女多有打攪,想來歡宜公主還在外頭候着臣女呢...”
六皇子雙手撐在石桌之上,緩緩起身,笑着說:“大姐應當在重華宮陪着母妃唸書,今日是慎逾矩。”
行昭眼神定在腳下的那幾方光可鑑人的青磚,能看見自己的影子,也能看見步履堅定緩緩走過來的六皇子的影子,她想不出六皇子是因何相邀,前世的苦難和今生的挫折告訴她要時時刻刻警醒檢省,從送藥到安撫,從解圍到夜約,行昭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來六皇子的態度怎麼一下子就從前世的疏離客氣過渡到了現在的親切熟稔。
低頭餘光裡能瞥見自己的那雙小得都握不住玉玦的手,她聽說有些男人專門喜好幼稚的小娘子...
或者是在她身上圖謀着什麼,淑妃和方皇后的關係足夠親密了,若是方皇后有意扶持庶子,人選只可能是他,他也不需要再靠姻親來拉近關係...
又或者是他在打着賀家的主意?
只可惜,他壓錯了籌碼。
行昭抿嘴一笑,心漸漸沉下去,細聲細氣道:“您剛從遼東回來吧?往常宮裡頭的消息就像長了翅膀似的,都不是用跑的,是飛傳到了各個宮裡。鳳儀殿裡倒沒聽見您回宮了,您說奇怪不奇怪?”
一隻身上長着刺的小獸,根本不像往日看上去那樣溫和,在遇見不可知的時候,平日裡藏得好好的渾身的棱角就會冒出來。
這是六皇子腦海中閃現的第一個念頭。
他靜靜地看着小娘子口若懸河的模樣,是不是七八歲的小娘子長得特別快,好像比他去遼東的時候長高了不少吧。原先纔到他的肩膀,如今都快到他鼻子了。臉色好極了,大大的杏眼亮晶晶的,紅潤光澤,是因爲方祈回來了的緣故吧,有了依靠,就像一顆心落回到了肚子裡。
六皇子半晌沒說話,羊角宮燈被翡翠輕擱在石凳上,光剛剛夠上六皇子的下巴,行昭擡起頭就在明明暗暗的光中,看見了六皇子眼下的一圈烏青。
“我是剛從遼東回來。”
六皇子語聲清朗平靜,音線沉沉的,卻穩得像一條就着工尺勾勒出的橫線,不起半點波瀾。
“酉時三刻入的京,戌時三刻從儀元殿出來,重華宮還沒來得及,先喚了個小宮人去鳳儀殿將你叫出來的。”
行昭一愣,眼下的烏青是因爲快馬加鞭趕出來的嗎?
六皇子一番話說完,想了想探下身去又問:“聽說方將軍從西北迴來了?行景還生擒了託合其?”
話裡用了舊稱,直隸了中央就不能再叫將軍了,六皇子果真是一入京就進了宮,一從儀元殿出來就來了春瀾亭。
話從東邊瞬間跳到了西邊,行昭發現自己有些掌不住六皇子的節奏了,六皇子蹲下身,一張臉便突兀地平視着出現在她眼前,行昭不由自主地往後再退,一邊心不在焉地點頭,一邊糾正他:“是方都督。六月初六回來的,皇上擢升舅舅成右軍都督,哥哥承爵揚名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