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皇后邊說花兒,邊側過頭將槐花兒插在青碧無瑕的蒲草之中,語聲平朗:“應邑想讓賀琰和她一起死,可最後一刻又變了主意,兩杯茶水一杯沒了,一杯放着,直到涼透了,冷完了,就該被倒掉了。就像這兩個人一樣,應邑撒手解脫了,賀琰卻還活着,日日膽戰心驚地活着。這是應邑一生中對賀琰的最後一擊,也是對他的唯一一擊,並且一擊即中。愛人變成敵人,這纔是最可怕的。”
行昭的手緊緊揪住裙裾,再緩緩放開,襦裙上皺皺巴巴的一片像極了時光長河裡永難磨滅的傷疤。
賀琰是應該怕的,他不僅應該怕,還應該愧疚與恐懼,他更應該每天惶惶不可終日地苟延殘喘在這個人世間。
人生中兩個對他肝腦塗地的女人都以同樣的方式死在了他的眼前,母親是他逼死的,應邑又何嘗不是被他逼死的!
“愛...”行昭歪着頭低低呢喃着這個難懂的字眼兒,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或許應邑到最後已經不愛賀琰了吧,只有看透了纔會選擇孤身赴死,獨自走向一個沒有賀琰的未來?有了愛,纔會有恨,反之亦然,在最後的最後,應邑看穿了賀琰的嘴臉,放下了執念,已經不愛他了,又怎麼會恨他呢?
再想一想,若是當時賀琰喝下了那杯茶,她的心境又會變成怎樣呢?還是會歡欣的吧,因爲計謀的成功和人力干涉之後的回報,以及總算能給母親一個交代的釋懷。
可歡欣之後呢?
所有的荒唐與愚蠢一旦被蒙上了“愛”這層紗,就會奇妙得變得讓人憐惜起來,行昭卻並不喜歡這樣的感受。
錯了就是錯了,可憐並不能當飯吃。
方皇后輕笑出聲。透過染上初秋昏黃的花間繁榮,靜靜地看着迷茫與悵然的小娘子,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感受。應邑身亡,要問誰最高興,她算得上一個,畢竟被應邑算計至死的是她的胞妹。
按理說,行昭也能算得上一個,可小娘子這兩三日卻絕口不提應邑身故的話頭,照舊吃喝照舊描紅,照舊挨着她撒歡兒。
她不知道是應該憂還是喜。喜怒不形於色是好兆頭,可在她眼裡卻總覺得這個七八歲的小娘子承受了太多——爲母親的身亡而終日愧疚,爲父族的冷情而只有選擇堅強。爲放下怨懟與仇恨而殫精竭慮。
“愛這個字兒妙得很。惠者愛也,惠既有予人好處的意思,也有聰明的意思。愛並不是盲目,既需要聰明,又需要良善。這樣能叫做愛。”方皇后示意蔣明英將花斛呈到高几上擺着,笑着輕輕攬過行昭:“矇蔽了眼睛的愛並不能完全稱作是愛,那是偏執與愚蠢,若要愛人,首要愛己。應邑既不聰明,又沒良善。將愛放得比自己還要高,所以她死了。這世上的傻姑娘們太多了,我們阿嫵要學得聰明一點纔好。可又不能太聰明,太聰明瞭,少年郎們便會敬而遠之了...”
這是這位大周皇后的經驗之談,她在開解行昭,何嘗又不是在開解自己。
可惜皇后娘娘說着說着。又七拐八拐地拐到了小郎君身上了...
前半段話兒,讓才從前世的苦難與母親經受的折磨中擡起頭的行昭深以爲然。緊緊揪住方皇后的衣角,正要開口答話,卻聽外廂傳來一句低悶的輕咳聲。
行昭將頭從方皇后身側探出去,便看見皇帝撩開湘妃竹簾跨步入內,神色比往常還要低三分。
也是,誰家死了妹妹,做哥哥的都不能高興。
該來的總會要來,行昭麻利地下炕趿拉上鞋,低眉順目地立在方皇后身後,方皇后見到皇帝一向都是福個身便算了了事兒,可行昭不行,小娘子還得輕輕脆脆地唱個福聲兒,“臣女給皇上問安,皇上萬福金安。”
皇上面色微霽,大手一揮算是讓行昭起身,半側坐在炕上,突起閒情逸致,拿起行昭藏在繡花箱籠裡頭的香囊看了看,笑問:“繡得好!繡得比她姨母強多了,是跟着臨安侯夫人學的針黹?”
皇帝率先提起臨安侯夫人,這讓行昭心頭一跳。
小娘子斂眉淺笑,笑着放輕了語調作答:“是,母親常常見完管事媽媽,便摟着臣女一針一線地教導,臣女蠢鈍,母親教了好些時日才把針法學會。可等臣女會做帕子,會繡香囊的時候,母親卻看不到了。”
皇帝將做了一半的香囊放回箱籠裡,衝行昭招招手。
行昭餘光瞥見方皇后神色如常,心裡放低了一大半下來,小碎步往裡走。
皇帝輕嘆了口氣兒,摸了摸行昭的雙丫髻,特意壓低了聲音,難得一見地帶了些哄和寵:“...臨安侯夫人會看到的。朕記得她與你的個性大相徑庭?朕還問過你,都是方家教出來的女兒,怎麼一個像天上的鷹,一個卻像枝上的鵲...”
後一句是皇帝坐着仰頭在問方皇后。
行昭被皇帝攬在懷裡,感到渾身一僵,動也不太敢動彈了。
說實話,皇帝並不是一個平易近人的君王,歡宜是他膝下的唯一的女兒,都不見得她與皇帝有多親近,或許在皇家對親情還有所奢望,本來便是一種愚蠢的行爲。
前些時日,歡宜拉着六皇子來瑰意閣尋她,六皇子倒說了這樣一句話兒,“...方將軍是個能以一抵百的英雄,可上次看他訓揚名伯,叉着腰又敲頭又罵嚷,揚名伯倒也縮着頭聽之任之,死馬當活馬醫的一副表情,逗得我憋笑憋了一路”。
說時,少年郎分明是帶着羨慕與嚮往的神情的。
皇帝這樣的親暱,讓行昭感到萬分的不習慣,腦子裡飛快運轉起來,一掠而過的念頭,連她自己都不敢承認會是真的。
“阿福個性是比我軟綿一些...”方皇后親手斟了盞茶,彎腰擱在小案上,“其實阿嫵與她母親也不太像,我倒覺得阿嫵像我這個姨母更多些。外甥像舅,景哥兒除了行事比方都督規矩點,其他的性子倒也跟方都督像得很。”
皇帝想了想,纔想起來景哥兒原是指臨安候賀琰之子,當今的揚名伯。
明明是夫妻間平淡無奇的家常對話,卻讓行昭聽得膽顫心驚。
賀行昭像方皇后,賀行景卻像方祈,賀家的兩個孩子不像自己的父族親眷,反倒像極了外人!
行昭飛快擡頭,正好對上方皇后的眼光,瞬間明白過來她們想到了一處去!
方皇后正爲她與景哥兒的抽身脫離,正鋪着路呢!
皇帝好像很有興趣聽下去的模樣,方皇后便也鬆鬆快快地順勢坐在了皇帝身側,笑着繼續說下去:“景哥兒個性耿直,阿嫵溫和沉靜,阿福在世時便常常同我說悄悄話兒,阿嫵是幼女,處境倒還好一些,臨安侯也願意看在阿嫵敦厚溫和的個性,同阿嫵說說話兒,父女兩喝喝茶倒也安逸。可臨安侯待景哥兒便是完全的嚴父了,您自個兒想一想,你待二皇子是什麼樣?二皇子開朗外放,您即使面上沉穩些,可心裡頭也是歡喜這個兒子的吧?臨安侯卻能當衆給景哥兒沒臉,要不就是甩在一旁不聞不問的,都是半大小子了,再過幾年就是要娶媳婦兒的人了,當爹的還這樣,叫孩子怎麼將自己個兒給立身起來?”
完全的是一個妻子同丈夫既有尊崇又有勸誡的口吻。
或許這就是爲什麼,皇帝防備着方家,方皇后卻仍舊能在皇帝心中佔據一席之地,不可動搖。舊時的情分算什麼啊,瞅瞅賀琰,再瞅瞅皇帝。
皇帝沒答話,心頭的一把算盤啪啦得響亮極了。
鳳儀殿靜悄悄的一片,碧玉縮手垂眉地立在一旁,往日的聒噪神色早已不見蹤影——這小妮子是被嚇到了,應邑長公主死得不光彩,她身邊服侍的人自然頭一個被推出去頂包,服侍的主子都沒了,下面的奴才自然也要返回宮苑了,返到哪兒去?自然是六司。
六司的管事女官都是從小宮人熬上去的,整治人的法子多的是,應邑身死,皇帝心裡頭不痛快,皇帝不痛快,下面人就更不痛快了,便將氣兒往跟着碧玉回來的這個宮人身上撒了。
等蔣明英到六司的時候,碧玉已經是一張臉卡白得沒了生機了。
用碧玉換其婉,利用碧玉多嘴多舌的個性,把事兒講給應邑聽,再等碧玉受了苦頭,改了性子之後,方皇后再去將她撈出來,這個時候的碧玉已經是個安靜沉默,被震懾得規規矩矩的新人了。
方皇后算計在前,可後來卻做得仁至義盡,沒有讓碧玉將一條命折在這件事上。
這大概就是她說的愛要聰明與良善吧?
“將溫陽縣主領到花間去吧。”皇帝溫笑打破沉默,“福建進上來了幾匣子南珠,小娘子如今用不上,慢慢攢着,往後當嫁妝使!”
蔣明英過來牽行昭的手,行昭規規矩矩地行了禮便撩了湘妃竹簾往外去,身形將出內間,便聽見皇帝的一句話兒:“應邑的喪事全部交給內務府打理吧,你別插手。三娘過世,母后那邊說是哭得厥過去了幾次,你也別管...”帝王頓了頓,才說道:“等朕晚上過去再和母后詳說內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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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是想加更來着,可阿淵自己給自己放了個生日假...大家麼麼,明天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