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旨駢文蹩口晦澀,向公公挺直脊背,念得綿綿長長的,總算唸完了,往前鞠了鞠,蔣明英便起身雙手領了聖旨。滿堂譁然。陸淑妃張了張口,有些說不出來話,隔了會兒才直愣愣地問他:“這是皇上什麼時候宣的旨?”向公公面上帶善,十分和氣,笑着將拂塵往臂上一搭,不着痕跡地恭維淑妃:“...今兒早朝下得早,下了早朝皇上便起了這道旨意,奴才往您這處走,又一撥人兒去了雨花巷平西侯府,您當真是好福氣...”淑妃手往椅上一搭,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後傾了傾,整個人顯得有些意外。
淑妃沒接向公公的話兒,方皇后便只能強壓住心緒挽場面。“向公公還沒用早膳吧?”方皇后笑着讓蔣明英請向公公去外間吃麪,只說:“...皇上記掛着淑妃和歡宜,自然是淑妃的好福氣。淑妃的好福氣既是自己掙出來的,更是皇上賞的,也是因爲淑妃素日裡爲人和善積的福氣...宮裡頭辦完老二的婚事,就該緊着歡宜的婚事了,小娘子不禁留,留來留去留成愁!”淑妃面色緩了緩,扯開嘴角朝皇后笑了笑。滿室烏鴉鴉的一片人,摸清楚實情的沒幾個,有真心誠意朝淑妃道謝的,也有語氣酸溜溜地不情不願的,正殿裡頭鬧鬧哄哄一片,倒顯出了來日的喜慶。
方皇后最後終是一錘定音:“都回去找東西給歡宜添妝吧!等正日子的時候再熱鬧!”德妃最先告了退往外走,開了先頭,下面的人就三三兩兩地起身告了惱。最後偌大的正殿只留了方皇后、淑妃和行昭三個人。原本滿當當的大殿瞬間變得寂寥起來。淑妃沉了沉聲兒。嘴角扯了扯,發覺笑不出來,終是出言:“...我本是想叫歡宜嫁個清貴的翰林,日子過得平淡點兒也沒什麼不好,卻被皇上拿去當了槍和擋箭牌使了...”話到這裡輕輕搖了搖頭,笑得有些無奈:“尚了公主的武將,就像被皇家招安了,既是榮耀也是拘束。
等歡宜生了桓哥兒的兒女。襲了爵,一代一代安安分分地在定京城裡過着紙醉金迷的富貴日子,恐怕就再也看不見西北蔚藍的天和翱翔的鷹了。”淑妃都看得懂的局,皇后和行昭會看不懂?善姐兒身份不夠,那歡宜總夠了吧?善姐兒身子不好,歡宜總好了吧?尚主是多大的榮耀啊,可滿朝問一問,除卻那些身家已顯頹勢的勳貴世家看中公主帶來的嫁妝和聲勢,誰還願意娶回家一個公主來供着?尚主就意味着入贅皇家,住的是公主府。用的是公主的長史官,連別人稱呼的都是公主駙馬的頭銜兒。
駙馬聽起來好聽。卻是個虛銜兒,否則渴望權勢的賀琰憑什麼不娶應邑,反而選擇手握重兵,稱雄一方的方家女?桓哥兒是獨子,尚了主,另闢了公主府,那他到底是算姓方呢?還是算姓周呢?皇帝這到底算是補償,籠絡,還是進一步的捧殺?昨兒個的皇帝是軟了軟心腸再不提善姐兒,可今日的皇帝卻牢牢記得他最初的目的——不惜選擇與皇后親厚的淑妃之女,去壓方家,這到底是算飲鴆止渴,還是穩操勝券後的膽大心細,就要看皇帝后面的動作了。方皇后靜默不語,淑妃一番話說完心裡頭倒是釋然了。
四月的晨光還未褪去,探出個頭的枝椏早已抽出了藤芽,行昭眼神靜靜地落在窗櫺之外,塵埃落定之後反倒心安了,抿嘴笑一笑,小娘子的聲音輕輕脆脆的,一番話卻說得斬釘截鐵。“凡事都有兩面,歡宜姐姐溫和大氣,表哥率直寬厚,拋開固有成見和猜忌,其實皇上也算是歪打正着。暫且不提這樁親事帶來的不便和拘束,只一條,舅舅家能有一個歡宜姐姐這樣的媳婦,中饋主持教導兒女,總是不愁的吧?親上加親,錦上添花,更好。還請淑妃娘娘代阿嫵向歡宜姐姐帶個話兒,歡宜姐姐慪氣不來尋阿嫵,阿嫵過些日子便找上門去興師問罪...”淑妃展了眉眼,笑着點點頭。
淑妃一走,方皇后的身形便徹底軟了下來,長長舒了口氣兒,眯了眯眼,隔了半晌才說話:“...他到底沒心軟,善姐兒不行就歡宜上,存了心要將方家捧上了天,若方家再有過多置喙,或是有任何異動,史冊上只會提一句‘西北方氏過猶不及’,他還是他的清白明君...”他自然是指皇帝。行昭探過身去,爲方皇后攏了攏鬢間的那朵絳紅絹花,抿嘴笑一笑:“皇上其實是心軟了的,歡宜和善姐兒的作用是一樣的,可歡宜總比善姐兒好上一百萬倍。如果這是皇上的底線,至少他選了底線之內最好的選擇...”行昭一邊說,一邊腦子轉得飛快,有一個模模糊糊的,從未考慮過的想法陡然竄了出來。
淑妃和皇后的關係不需要鞏固,退一萬步說,平心而論,方皇后一定是想六皇子上位的,不需要再用歡宜將六皇子和方家綁得更緊,皇帝不可能沒有考慮到這一點。在逐步削弱方家的同時,皇帝還想做什麼?老二,老六誰上位,方皇后都是名正言順的太后,矛盾不大,只是六皇子上位相對更好些。等等...按照前世的軌跡,如果皇帝是鐵了心匡扶二皇子上位呢?二皇子一旦上位,方家是和老六綁在一起一條船上的,就等於說是壓錯了寶,下錯了莊,站錯了隊。
新皇上位,大封從龍功臣是慣例,落井下石清除異己也是慣例。皇帝才年過不逾,還有至少二十年的時間從頭到尾地爲周家天下籌劃,就像如今一樣慢慢地不着痕跡地一步一步地蠶食方家,等到新皇登基,沒了西北之地做倚靠的方家,就像沒了爪牙的落入平陽之虎,站錯隊的舊臣的下場,如今就能想象得到。行昭手心冒汗發膩,廟堂之高,江湖之遠,從來就不是糊弄人的。先攏住方家困於定京,再發配心腹之臣重掌西北,方家就只落了個平西侯和駙馬的虛銜兒空殼子,爭儲之戰中方家就算不支持六皇子也支持了,若是六皇子落敗,二皇子上位,六皇子是血脈胞弟,命和榮華富貴保得住,可是六皇子背後的方家呢?時人重理,行軍打仗要講個名正言順,處置斬草除根也要講個名正言順。
方家安安分分,從來不給皇帝小辮子抓,皇帝就花半輩子的時間給你佈置一個小辮子讓他兒子來抓,抓到了就安個謀逆僭越的罪名,一擼到底,永絕後患。兵家爲了打勝仗,繞多少路,犧牲多少將士都不冤枉,天家守業更甚。方家盤踞西北已久,沒有一個家族能長盛不衰,也沒有一個家族可以永享太平,皇帝容不下方家,行昭完全能夠理解,是卸磨殺驢也好,過河拆橋也好,皇帝完全有理由起心將方家打壓下去。可是,皇帝他有這個心智和耐心來布這個局嗎?爲了江山太平不起爭端,皇帝可以狠心胞妹擊殺,也可以對生母癱瘓的緣故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那他憑什麼不能虛晃一槍,圍魏救趙?任由方家做大,方祈安分,可他的子孫呢?他的子孫會不會借勢顛覆大周江山呢?皇帝是這個世間最慷慨的人,也是最吝嗇的人,就算只有一點苗頭出現,都要立馬摁下去。
行昭胸口悶得緊,再擡頭望向窗櫺,卻發現黑雲從西直卷而入。“要落雨了呢...”行昭望着天兒,輕聲說道。方皇后僵直的身子終是換了換,擡頭望向窗外:“是該變天了,不變天,夏天又該怎麼來?”行昭扭過頭,卻發現方皇后的神色比往常更沉靜,眸目穩重,卻嘴角輕抿。破釜沉舟。行昭心裡陡然浮現出了這四個字。歡宜公主下嫁平西侯長子的喜訊一出,闔宮上下便驚了驚,有人驚喜之餘靜下心來想一想便只讓往重華宮送了份重禮去,便再沒露面——比如陳德妃與王嬪,有人卻不明白這是博弈之後的結果,喜氣洋洋地親自去重華宮登門拜訪,卻被淑妃擋在門外——比如惠妃。
當六宮裡的女人都煉成精的時候,再看惠妃。行昭真是覺得她是個逆天的存在。一堆各種類型漂亮的聰明女人裡,突然有了個漂亮的卻腦子蠢的女人,怪不得她久握聖眷,就算孫貴人和顧婕妤的崛起,都只能和她三足鼎立。什麼時候蠢也能加分,惠妃一定能得滿分。等進了初夏,皇帝便在方皇后面前提要升王嬪位分,“老二要正兒八經成親了,生母晉升妃位,成親的時候面子上也好看點兒。”方皇后當即一口應下,只問了一句“王嬪晉嬪的時候就沒有封號,如今也稱一句王妃?”皇帝便讓向公公去內務府催,內務府第二天便擇了幾個封號來,硃批御筆圈了個“懋”字兒。
王嬪一夕之間,變成了王懋妃。後宮忙忙碌碌,前朝當然也沒閒下來。陳閣老陳顯之子被一封聖旨派到西北,做的是韃靼戰事時信中侯閔家做的事兒,掌控糧草軍餉的督軍。和他一道去的,便是戶部河北清吏郎中,正五品堂官,臨安侯賀家賀三爺,賀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