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得好,笨鳥先飛。
皇帝大概覺得自己個兒是秀於林被風摧的那根木,腦袋瓜子聰明着呢,旁人誰能算計得過他?
算來算去,不也被他捏在掌心裡頭揉搓?
帶着小美人兒服侍一夜的歡愉,五石散的欲仙欲死,還有對自己智力上無與倫比的讚賞,第二天一大早上早朝,皇帝一腳踏進儀元殿正殿,眼裡便是滿滿當當的或着紅穿紫,或雲紋仙鶴的文武百官,腳就像踩在雲端上,飄飄然啊飄飄然。
陳顯陳閣老朝袍玉帶,往裡縮了縮脖子立於左上,三呼萬歲後將起身便執玉芴跨步上前,朗聲闊響。
“明德三十五年,滿朝六部各司皆普查財政清廉之態,今上即位二十餘載,國富民強,風調雨順,雖有人患天災,卻亦不足爲懼,掌國之天下事者,當以德善大公服人,西北方指揮領體邁年高,臣啓奏今上,方指揮領當可賞金千兩,賞地千畝,以告老還鄉,圖慰老臣愁腸忠君之心。”
“臣附議!”
“臣附議!”
立於陳顯之後兩人緊隨其後,撩袍附議。
方指揮領即是方祈二叔,行昭二舅公,方家鎮守西北的二號人物。
陳放之和賀現沒本事名正言順地將方二舅公蹶下來,陳顯終是耐不下性子了,親自啓奏卻是拿方指揮領年事已高的由頭做筏子,要求他致仕放權?
高手過招,不耐煩虛與委蛇。乾乾脆脆地一招鎖喉。
皇帝眉間一挑。擡下頜。眼神落在規矩垂眸,滿面胡茬的方祈身上,提高聲量問:“平西侯的意思呢?”
儀元殿的樑柱衝得極高,方祈翻個白眼往上望了望,奶奶個熊,你要撅我們老方家的官兒路還好意思來問老子的意思?老子能有幾個意思?又沒缺個心眼少條腿兒!
皇帝指定了人出聲問詢,那人不開腔,旁邊人就不敢接話。
正殿陡然靜下來。陳顯側身眼風往方祈處一掃,再從從容容地收回來,眼神很平和地落在了龍椅下三寸的位置,皇帝不喜歡方家把西北當成禁臠,自然也不喜歡陳家在西北稱王稱霸,可事已至此,就由不得他喜不喜歡了。
百官上朝的地方只有端嚴肅穆,暗黑漆的柱子像是要通天,鋪在地上的漢磚一塊接一塊兒,精密得趴在地上瞧都瞧不見中間接着的那道縫兒。
“方都督”方祈不回話。皇帝陡升焦躁,“方都督!”
兩聲方都督。一聲更比一聲來得急,到了第二聲分明能聽見怒意。
方祈猛一擡頭,神色全埋在了滿鬢的胡茬裡,只能看見一雙眼睛亮得嚇人,皇帝胸口一噤,緊接着便見方祈咧嘴一笑,牙齒隱沒在鬍鬚裡顯得又白又憨。
“臣”方祈原是斂聲,眸光一轉便提了聲量,中氣十足:“臣附議!”
皇帝手頭一鬆,心下窩火,眼神卻不曉得往哪處落,一瞥便抓到了跟在黎令清的六皇子:“端王,你怎麼看?”
六皇子嘴角往上挑了挑,再迅速放下,擡頭撩袍上前跨步,一氣呵成。
“兒臣以爲大周當以厚德載物,陳閣老寬嚴並濟,治下功卓,當屬我朝之大幸。魏徵海瑞之流乃太平盛世之清風,山間小澗之涓流。方指揮領年事已高,賜金賜宅,擢升虛銜兒歸於田園,已是天家之恩德,皇上之仁厚”
話兒倒是抑揚頓挫,高低起伏得很是妥帖。
說得陳顯老臉都紅了,微不可見地往後退一退,旨在離六皇子更遠些。
皇帝神色一木,心下冷哼,大手一揮讓六皇子這一長番洋洋灑灑的駢文讚揚可別在說下去了,索性一錘定音:“賞方指揮領良田千畝,黃金千兩,人老了是該讓賢了。”
人老了該讓賢了
六皇子埋首退後一步,回原處站定,好似佳音入耳又像波濤十丈。
那頭的早朝還沒下,這頭鳳儀殿便接到了消息,方皇后頗有些不忍心,嘆口氣兒:“你二舅公是個閒不住的,年輕時候就喜歡帶着你舅舅抄上東西去大漠裡射狼,平西關比京裡的城牆高出幾頭來,論是三九隆冬還是三伏酷暑,天一暗,你二舅公準要提壺老酒,上城牆往遠方瞅一瞅”
每一個西北出來的人,對那一方天地都有一種叫人難以理解的執念與偏愛。
這與思鄉情切不同,是一種真真切切的歸屬與相擁之情。
行昭長在定京,一輩子拘在定京,其實是不懂這份感情的,面上笑了笑:“二舅公年歲到底是高了,他老人家想登牆頭看大漠,難不成還有人敢攔?舅舅既然敢附議二舅公致仕,就一定是有後手等着陳放之和賀現的”一道說一道給方皇后遞了盞乳酪過去,語氣鄭重地許下承諾,“您也一定還能回西北去的。”
方皇后轉了頭去,無言輕笑,再未接話。
將過午晌,雨就嘀嗒嘀嗒地往下落了,瑰意閣外間新栽了一株還沒成活的美人蕉,雨是春天的雨,打在還沒長成的狹長的如碧玉翡翠般的芭蕉葉上,倒也還是有那麼點兒綠蠟卷夏風的意思。
行昭捲了本書仰靠在了暖榻上瞧,湊攏了嗅,還有股沉墨未乾的味道。
“放了一個冬,書上潮氣兒重得很,哪日尋個豔陽天,咱們將書拿出去曬一曬。”行昭不喜歡聞水汽兒,索性掩了書卷輕聲輕語地和蓮玉吩咐。
蓮玉探頭望了望天兒,卻笑:“怕還得再等一兩個月份,等入了夏,天氣兒便好起來了”
蓮玉話兒還沒落地,其婉便撩簾進來了。自小進宮禮數是刻近骨子裡的。再急的事兒行過禮後纔有心思說:“這場雨來得急。端王殿下沒帶傘,路過鳳儀殿來問皇后娘娘借傘,皇后娘娘找了來找了去也找着一柄好用的,讓姑娘捎帶柄傘去正殿”
偌大個鳳儀殿沒把傘?
行昭掩眸一笑,蓮玉尋了柄素青竹柄的油紙傘來,行昭接過來就往正殿走。
瑰意閣離正殿近得很,沒幾步路就到了,隔着遊廊便聽見裡間有聲音。少年郎的聲音總是很好認的,六皇子習慣說話兒停一停,說完半句停一停,像是在想又像是在特意給聽者留出時間。
“慎到底年弱,若無皇后娘娘當機立斷,就怕父皇的一念之差。”
差之毫釐,去之千里。
什麼一念之差?六皇子要做戲求娶陳婼,若是皇帝一念之差裡遂了他的意,她與陳婼的恩怨情仇兩輩子都怕是解不開了。
“我出手不過是讓阿嫵早些入皇上的眼,你若慢慢來。曲折迂迴,結果都是一樣的。”這是方皇后的聲音。又聽她長嘆一口氣,“你是我看着長成的,又是淑妃的兒子,我自是信你。我且只問你一句話,權勢與親眷血脈,哪一個更重要?”
“慎身邊之人更重。”六皇子語氣堅定,“站在高處才能護之周全,先有因再有果,世人卻常常本末倒置。慎不是聰明人,卻也知道,該將什麼放在前,什麼放在後,若無人相隨,即便手掌權柄,也只是個孤家寡人,豈不可憐?”
行昭撩簾的手滯了滯,身形未動,手腕卻將廊間的風鈴碰響了,抿嘴笑一笑,乾脆擡腳入內。
方皇后端坐於上首,見是行昭過來,笑着招手讓她快進來,又指了指六皇子:“淋了一臉的雨,鳳儀殿可沒備下老六能穿的乾淨衣裳,你趕緊將他送出去,淑妃怕是也急得不得了。”
行昭立馬老臉一紅。
西北的作風就是丈母孃親手把自個兒女兒推出去?
六皇子倒是從善如流起了身,單手從行昭手裡接過傘,側身撩了簾子,示意行昭先行。
“譁”地一下撐開傘,六皇子便接過了傘柄,將傘往行昭那處歪了歪,當真站在小娘子面前,心裡頭打好的腹稿又有些說不出來了。
只恨現在面前沒擺上幾瓶花雕酒!
六皇子有些惡狠狠地想。
兩人默契地都沒往宮道上走,沿着鳳儀殿的紅牆綠瓦的牆角跟兒悄悄慢慢地走。
雨打在傘上,迅速分成了幾股,在膩光的傘面上打了幾個旋兒,再順着傘沿往下墜,“嘀嗒嘀嗒”地正好直直落在繡鞋前頭,行昭便停了停步子,擡頭望六皇子,有些不好意思:“出來得急,沒換木屐再走,鞋襪怕是要溼了”
六皇子一愣,隨即便笑出了聲兒來。
少年郎的聲音和着雨聲,像落在玉盤上的珠翠,行昭臉越發紅,踮起腳便想去搶傘柄,六皇子人高手往上一撐,行昭便搶了個空。
“好了好了慎不笑便是”
六皇子眼裡話裡全是笑,“近日過得可好?”
過得可好?
這問的是什麼話兒啊。
又不是久別小聚,也不是十年未見,不過半載的離別,怎麼就問出了牽扯得剪不斷理還亂的意味了?
行昭不想回這番話,索性仰臉拿手去撥弄系在傘柄上的如意結,想了想才點頭:“自是好的,睡得好,用得好,常先生還時常沐休放假”
“可慎過得不太好。”六皇子笑一笑,臉上盡是清朗,“從不曉得娶個媳婦兒也這樣難,圍魏救趙,聲東擊西,早知今日,慎一定拜在方都督門下,將那三十六法都學個全。”
ps:晚了點新年第一天就晚,阿淵真是沒臉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