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正日子,七夕正好風清月明,筵席擺在太液池畔裡的十里長橋裡。
雕欄畫棟間,披繡闥,撫雕甍,隔五步擺文心蘭,隔十步擺秋海棠,兩柄太師椅放置於十里長橋之首,於其左右兩列順序而下,後置黃花梨木椅凳,銀箸瓷碗次序放置,宮人們統一都穿着靛青褙子鵝黃綜裙,面目恭謹垂手而立。
家宴是在入暮纔開始,宗親家眷們三三兩兩在晌午之後就入宮了,先去慈和宮隔着屏風給顧太后叩首問安,再往鳳儀殿去給方皇后請安。
豫王妃閔寄柔來得最早,行昭被方皇后叫出來行禮,閔寄柔忙探過身去扶她:“兒媳與阿嫵素日都是姐姐妹妹稱呼,您讓阿嫵給兒媳行禮,豈不是…豈不是…”
“指了婚,訂了親,懋妃說得是,你往後就是行昭的長嫂了,這個禮也沒什麼受不住的。”方皇后笑了笑說。
蔣明英也動作快,沒讓行昭的膝蓋彎下去就搬個了小錦墩擱在行昭身後。
閔寄柔臉一下從脖子根紅到了耳朵上,懋妃只要一見二皇子,話裡話外就是要讓二皇子懂上進,“你父皇將路給你鋪得順溜,你就該一步一步地沿着走,別白白辜負了期望…”
期望?什麼期望?
是要爭太子還是準備當皇帝啊!
說一千道一萬,今上還沒死呢!就算老二成了儲君,她王懋妃也只能是個貴太妃,當不了太后,正正經經的太后還坐在殿上呢!
閔寄柔婉轉了眼神,輕言細語:“母后言重了,等阿嫵過了門,既是妯娌又是妹妹,大周以禮治國這是自然,可禮法之中尚存人情,母妃守規矩守慣了,您大人大量千萬莫怪。”
這算是代王懋妃賠了不是。
方皇后端了茶抿了口,再放下時,就順嘴說起了擺在十里長橋裡的秋海棠,“…原本想擺山茶,又怕再出大前年那樁事兒,左催右催,花房總算是趕在七夕之前將秋海棠給育出了朵兒,算是有個交代。”
“秋海棠也好看,小朵小朵地綴邊兒,不豔不俗,左右是家宴,一家人聚在一塊兒就是天大的福氣了。”閔寄柔從善如流接其後話。
王懋妃惹出來的口角,方皇后把氣兒發在閔寄柔身上敲山震虎,閔寄柔委實有些冤枉。
一邊兒是姨母,一邊兒是手帕交,方皇后要立威,兩方打擂臺…
行昭嘆口氣兒,這還只是開始,二皇子和六皇子的爭鬥還早呢,朝堂上喧了天兒,可惜兩個當事人還兄友弟恭着,二皇子是個性耿直,六皇子是公私分明,兩廂見了面兒,幼時的情分還在,兩個兄弟都是有情有義的,又還都是半大不小的少年郎…
唉,可惜有人把這兩個放在了對立面…
怕是二皇子還沒意識吧?
過了會兒,幾位長公主也攜伴來了,中寧長公主看起來很憔悴,不過才三十出頭,平日裡又是養尊處優着,臉上細紋一褶一褶的,眼神耷拉着,別人說到她還得再喚兩聲,她才能反應過來接話兒。
應邑死後,中寧過得一直不太順遂,方皇后拿不準中寧知道多少,可行昭想起來中寧在鳳儀殿裡就敢來捂她嘴,怕是曉得不少內情,壞主意沒少出,更沒少攛掇。
中寧一家子都靠她的封邑過活,又要維持長公主的顏面又要養活一府的人手,既要顧裡子又要顧面子。不是所有公主都能活得恣意的,公主的封邑是靠皇帝分的,是分個富庶的郡縣還是分個年年鬧荒的郡縣全靠公主在皇帝面前的臉面了,可惜中寧這個長女在先帝面前是沒什麼體面的。
中寧慣會煽陰風點鬼火,出身不高,又和顧家千絲萬縷的聯繫,方家不下黑手整她都對不起方祈賴皮的名聲。
仙人跳,蠱中蠱,放白鴿…
你能指望一個在西北大漠裡摸爬滾打長大的魯莽將軍的素質有多高?
何況方祈一向也沒認爲自個兒是什麼道德高尚的正人君子。
對付中寧,這些市井手法也夠用了。
家破人亡倒還談不上,只是要維持體面就要銀錢吧,可銀錢被人騙得團團轉,就要去當去貸去借了吧?一去,就又掉到另一個陷阱裡了…
行昭擡眼看了看中寧髮髻上斜簪着的那支赤金並蒂蓮步搖,上頭還墜了顆光滑鑑人的紅寶石鴿子蛋。
中寧真是不遺餘力地打腫臉充胖子啊。
行昭總算是見到行八的那位平樂長公主的長女了,長得是白白淨淨的,看着一副文弱氣,可眼神裡滿滿的全是稚氣,“…宋徵娘給皇后娘娘問安,今兒個七夕,可想來想去也沒想到個正正經經的祝賀詞兒,只好照舊例恭賀皇后娘娘長樂未央。”
原是叫徵娘啊…
皇后好奇:“在家中可是行四?”
宋徵娘笑着點頭:“是呢,音律五音順下來,是爺爺給定的名字。”
宮商角徵羽…那位攤上角的小娘子或是小郎君的名字…宋角娘?腳娘?額…真是自求多福。
未嫁的小娘子算上欣榮家的那隻牙牙學語的嬰孩也只有三個,人妻們說膳食說被褥說夫君,小娘子們說風說雨說…角娘…
“您家行三那位是喚作…”行昭終究沒忍住,給宋徵娘遞了個果子去,壓低聲音問:“您家行三的是位小娘子還是小郎君呢?”
宋徵娘邊吃果子邊甜笑:“三姐姐閨名是嬌娘,都是爺爺的嫡親孫女兒,哪兒能隨隨便便安個字兒上去啊。”
行昭恍然大悟。
說着話兒,平陽王妃也過來了,帶着長媳劉氏,中寧順下來了一個座兒,平陽王妃心安理得地坐上了左首之位,一面兒笑一面兒同歡宜調笑了兩句,“上回出嫁我算是孃家人沒去觀禮,這回總算是見着了,新嫁娘最漂亮了…”又轉過頭讓行昭湊近點兒,拉着行昭的手和方皇后說話兒:“總覺得是一家人兒,如今果真算是一家人兒了,多少年了家宴都沒齊整過,今年怕是最齊整的一回了吧?”
歡宜賜婚桓哥兒的聖旨一出來,她是一千顆一萬顆的心都放下了,她便說那小婦養的氣運不能好吧,皇后沒瞧中,皇帝爲了補償方家,反倒折了個公主進去。管她善姐兒是在房裡捂着枕頭哭了幾千幾百遍,人家方家的門就是不衝她開!她沒這個福氣!
只要那起子庶子庶女沒好日子過,平陽王妃便覺着心裡頭像是三伏天喝了冰水一樣爽快。
行昭只顧着埋頭裝羞。
不到一個時辰,殿裡滿滿當當的雲鬢裙卷,暖香芬馥,三妃也過來了,懋妃挨着閔寄柔坐,閔寄柔卻扭頭與欣榮長公主說起了是蠶絲好還是緞面花兒好,懋妃極力剋制住想要挑起來的眉梢,卻一泄氣兒安安柔柔地重新靠在了椅背上。
行昭規規矩矩地坐着,眼神一直盯在遮門的湘妃竹簾上,坐在左首旁的歡宜碰了碰她手背,輕聲問:“等誰呢?人都快來齊了…”話兒說到這兒頓了頓,抿嘴笑開,語氣異常曖昧,“老六怎麼着也是坐在男眷那處吧?就算再想媳婦兒也不好跑鳳儀殿來…”
行昭是快被這羣人打趣得臉皮變得比城牆還厚實了。
心想索性快些嫁了,可等正經嫁了人,她們又該打趣生崽子的事兒了吧?
爲人妻者,葷素不忌,當真是可怕至極啊。
“要不過會子我幫你們打掩護,你和小六去太液池那處的春妍亭裡見個面,說個話兒,訴訴衷腸再表表心意…”
“我在等顧青辰呢。”行昭臉紅着面無表情打斷歡宜後話。
歡宜話頭一停,眉心再一蹙,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被向公公隔着窗櫺的通稟打斷。
“皇上已經往十里長橋去了,皇后娘娘可得着緊着些呢!”
方皇后笑着起了身,眼神在堂中掃了一眼,蔣明英貼上去近耳呢喃,“還差顧家娘子,要不要奴婢去催上一催?”方皇后眼神從殿下神色淡定的行昭臉上一晃而過,面上笑一笑,沒回蔣明英的話兒,招呼着衆人往十里長橋去。
行昭等在最後一個纔出正殿門,蓮蓉候在門廊裡,見大流出來了,遠遠地衝行昭點了點頭。
行昭心緩緩放下來了,一瞬間又提得老高,這事兒她沒同方皇后說,狗頭軍師直面挑釁,也要做一回先鋒兵了。
上下尊卑坐定,行昭左手邊兒是歡宜,右手邊兒是空着的,顧青辰還沒來,宋徵娘隔着空檔衝行昭展顏一笑,神情動作盡是大方,行昭心頭一動,隨即便將心頭竄上來的那叢火給滅了——方皇后既已經認定羅家了,朝三暮四,朝秦暮楚算什麼道理?宋徵娘太單純了些,掌不住行景那麼複雜的身家,貿然將她扯進賀家之爭裡來,指不定又是一個犧牲品,又是一個方福。
看來看去,還是羅家最好,可惜人家也心疼閨女…
將坐定,皇帝便過來了,男賓跟在後頭。
行昭一眼便看見了不急不緩走在中間,穿着常服戴幃帽,面容沉靜的六皇子。
好像別的人都是暗的,只有他一人在發光。